立在旁边的王卓庆听父母这般说来,把心惊得像井口的辘轳,先勒紧了绞满了绳子,后来全部一股儿扯滑了去,却始终吊着一个打水桶,在心底摇来晃去。
梅子走的时候穿着梅浩然亲自为她做的一套浅粉色滚银丝边对襟长裙,她的脸润润的,还抹了口红。王卓庆的目光隔着镜片、窗玻……一层层若有若无却坚不可逾的东西送了她一程又一程。
一年后,王家布行的生意比起火前更加红火了。梅子也回来过一次,还带着她的干妹妹。可惜王卓庆才有了他的嫏嬛书屋,正关在里面看书,并不得一见。吃晚饭时才听父亲突然说起:“梅子见着她爹就哭了,到底去了这么久。”
王卓庆赶紧问道:“她回来了?”就被母亲抢去话头:“听说那个痴小姐也来了?”
“一点都不痴啦,她们下人说,自从梅子去了,那小姐的病就好了八成。我看也是,她的话比梅子还多,也爱笑。”
王卓庆趁母亲在剔牙,又问:“第一次回来,怕是要住上一晚?”
“走啦。梅子好歹能住,只是那位小姐怎么肯留,处处嫌这嫌那的,自然比不起她家的大洋房。梅浩然就急着让梅子陪她回去了。”
“那是,”王卓庆停了一下再问道,“我以前好像借过一本书给梅子,她恐怕忘了带回,没提起过吧?”
王进说:“谁还记得你的书!没见她提过这事儿。只是问太太、徐掌柜、刘妈、吴嫂、祝姐、娇妹、还有你、小二大家好。”
王卓庆没有再问了,父亲和母亲以下的话他也没有听见。他的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张嘴,木木地把饭菜像布团一样嚼在其中。
没过半年,京城传来消息说梅子暴病而死。接到噩耗,梅浩然手中的裁剪一下砸在了他的脚背上。周围人都忙着给他止血敷伤,乱作一团。当时几乎没有人有工夫惊诧梅子的突然死亡——人死跟人生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极为平常的一件事,人伤不一样,人伤才令人措手不及。梅浩然脚背上的血终于止住了,王卓庆心头吊着的那个桶,却在一瞬间装满了水,沉沉地坠着,提也提不起来,倒也倒不出去。直把心上那块肉死死地扯着,活生生地要揪了去。又过了半年,这事儿早在人们的记忆中蒙满了蜘蛛网,梅浩然脚背上的伤也结成了又硬又厚的痂,王卓庆还止不住地在想:“梅子是被那个痴呆女吓着的?伤着的?还是……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死?”那些日日夜夜,王卓庆总梦见梅子回到了月亮镇,从他对面走来,而他再没有脸红再没有低头,他们又像很久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久久相视。梅子的目光依旧冷冷静静的,使得他在梦里,也没能将“梅疏影”这名字喊出来。
在父亲的张罗下,王卓庆结婚了,他的夫人刘金金有着和梅疏影一样细长的单眼皮;他的二姨太余梦丽有着和梅疏影一样瓷白的小米牙;他的三姨太曹圆婷有着和梅疏影一样疏落在耳边的一缕黑发;他的四姨太庞靓有着和梅疏影一样玲珑秀气的鼻梁;他的五姨太杨鹊有着和梅疏影一样长在右腮的一粒芝麻斑……
那冷冷静静、拦过又牵过他目光的目光,却装在王玉的眼睛里!此刻的王玉,一如风轻云淡的梅疏影!
“爸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王卓庆的五个儿子争先恐后地拥到他身边时,王玉又没了身影。
曹圆婷把儿子王璞抱起来放在王卓庆的怀里,比儿子还娇嗔地说:“卓庆啊,今儿趁你高兴,我和你商议一件事儿。”
“说吧,我听听。”
“你瞧,咱璞儿是全家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三岁,可他的那个奶娘太不听使唤,太不中用,太笨头笨脑,太让人不放心啦,今天我忽然看见王玉都那么大了,怕有十七八九了吧?还由家里最能干的邱奶娘照顾着,我说能不能将他们姐弟俩的奶娘交换一下,都是一家人的。”
“不行,这肯定不行。”王卓庆有些不悦地说,“邱奶娘把王玉从小带到大,王玉对她比对我和她亲妈还要亲,突然间换了怎么行?”
“王玉不是经常在外边念书吗?邱奶娘还不是闲着没事做,要不让邱奶娘又照顾王玉,又照顾璞儿?”
“不行不行,这是绝对不行的。我不答应,夫人也不答应,王玉更不会答应。邱奶娘那么大年纪,也该让她清闲清闲了。”
曹圆婷见王卓庆这般坚决,悻悻道:“早知你这么偏爱女儿,我就不该给你生个儿子。”
王卓庆不语,曹圆婷又道:“卓庆,今儿是你生日,我本不该说些让你不高兴的事儿,但是有件事却迟早得告诉你。我们家大小姐实在是金贵得要命,王家上下的人都知道。她从不把我们这些做姨娘的放在眼里也是自然,可是她的眼里怎么也会没有你这亲爹呢?我有一次亲耳听见她对邱奶娘说,她结婚那天才不要你去教堂牵着她的手交与她的那个他呢!她说只怕你的手,只怕你的手脏了她的白纱手套!卓庆,我可不敢污蔑王家的大小姐,一字一句都出自她的红口白牙,我若添了半丁点儿,全家老少尽可折我的胳膊断我的腿!”
曹圆婷的话如一串噼里叭啦的鞭炮放过了,身临其境的王卓庆只觉得振聋发聩。他的耳膜着实不堪重负地呜呜鸣啼起来。因了这声音,他的目光全部落在地面上,好像满地都是刚刚炸过的红翻翻的鞭炮壳,其中还有些个没有炸尽,会忽地拔地而起。
王卓庆没有吃晚饭,那是厨子为他精心烹制的一碗长寿面。他离开这个装饰得红红紫紫的家,走在街上,人们依然十分友善甚至带着一抹敬仰的神色喊道“王老板”,王卓庆却感到他身上满沾着的硝尘、灰烟,别人都嗅到了。
翠柳苑立在门口的黄莺和杜鹃,同时笑嬉嬉地朝王卓庆迎来,像往常一样十分贴切地傍在左右。王卓庆却没有迈进这道垒红叠翠的大门,径直去了。
“王爷今是怎么了,从没见过这样子!”二人惊得齐呼。
晚上,王卓庆又待在他的嫏嬛书屋。直到天明他才发现自从二十岁成婚以来,这竟是他第一次独自睡的一夜,而且是坐着睡的。王卓庆从转椅上站起身,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阳光透过鹅黄色的窗帘探了进来。王卓庆寻窗望去,花园里的草木清新怡人,就在这水粉画纸上才有的氤氲中,他突然希望这片天地里如此柔和、温馨、充满了甘甜滋味的晨曦也能映在女儿脸上,昨天她的脸太凉了。
王卓庆命人在这房里搭起一张小榻,此后独睡于此。
刘金金掀起绣帘走进杨鹊的卧室,坐在她那张铺垫得平平整整的西式大床上,有些和蔼地说:“卓庆这段时间郁郁不乐,每晚独睡书房,你说这叫什么事呀!真叫人担心。”
杨鹊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料到大太太会到这屋子里来。刘金金又道:“家里这么多女人,难道就没一个称他的心?何况你还是一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哎,我和你前面的三个姐妹与他成亲后,都没出现过这般事情,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惹他生气了?”
杨鹊连连摇头,她真恨自己今天起晚了,没有上妆,脸色一定很蜡黄。刘金金叹了一口气,斜着她那细长的眼眸说:“哎,也难怪我们过门时都是闺女家,自然新鲜。看来,咱们今后还得留神儿再给卓庆看个贤良的,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睡书房呢!”
杨鹊正欲张口,刘金金已摇着身肢走了,那绣有鸳鸯的门帘子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要随她飞了去。
第二天,杨鹊穿戴齐整,叫一个下人跟着悄悄去了她的老家翠柳苑。柳妈昔日最疼百灵和杨鹊,今见她回来自然高兴。姐妹们都围上去,又摸着她的衣料又掂着她的金手镯,问长问短,好生羡慕。唯柳妈明白,杨鹊脸上的笑容跟她头上的长卷发一样,是戴上去的假东西,便将杨鹊拉进内室,开口即问:“我儿近来不称心?”
杨鹊点点头。
“我就知道准是为了你的夫君王老板。”
杨鹊惊讶地看着柳妈,柳妈便把那天杜鹃和黄莺的遭遇说了一遍,又道:“我看准是他自个儿出了毛病,我这儿有几丸药,专治男人的冷淡,你拿一丸与他悄悄服了,他就会把你当作最心爱的女人,当晚就有兴致。”
杨鹊问:“可是你以前下在蒙先生酒里的药?”
柳妈莞尔一笑:“正是。”
原来翠柳苑里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百灵,大多客人都因她慕名而来,但是她唯独喜欢其中的蒙先生。百灵只因一日怠慢了恶少阿坤,被毁了容而离苑不归。大家都说八成不在人世了,风水婆子却断言百灵还在某块石头上坐着。于是找遍了月亮镇也没有找到这块石头。百灵房里倒有一块,是蒙先生送她的九彩石,却小如鸽蛋,怎么坐得?蒙先生每晚在百灵房里等候时,都捏着九彩石孤灯独坐。柳妈实在不忍心他如此伤怀,就在他酒里下了一丸药,愁肠万断的蒙先生便不论柳妈、杨鹊,即欢笑开颜。
此刻,杨鹊想起蒙先生那夜的狂热就露出了真正的笑容。柳妈又与她闲聊一阵,无意间说到一桩怪事:“这世上除了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竟有女人想女人的事。二十多年前,我还在京城时就听说有位亨通人家的千金小姐,爱上了她的干姐姐,硬是逼得人家上吊了。那死去的女子还是我们月亮镇的,好像就是你们布行的人。”
杨鹊笑笑道:“柳妈,你还是那么喜欢打趣。”三恩四谢一番回去了。
王卓庆半月来滴酒不沾,杨鹊把药丸悄悄放进他的茶杯。是夜,杨鹊对镜仔细描画涂抹后,穿了无肩睡裙正欲出门,又退回来披上一件新做的风衣,再把腰带束好。突然嫌头发不妥,赶紧解散了重新打理起来。此刻,壁钟的时针正好指向九点。
王玉在她奶娘的伴护下来到嫏嬛书屋取书,她一直觉得这里比布行的其他地方都精妙,奇怪的是今夜亮着灯。
邱奶娘帮王玉推开书房门,坐在桌旁的王卓庆对着门口身影绰绰的人不由轻声唤道:“梅疏影?”
王玉没想到是父亲在此,赶紧收住脚,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王卓庆却一下离开转椅,惊喜地冲上前握住她的手,又一把揽进怀,一边道:“我再也不要你走了,疏影,疏影,我再也不要你走了……”一边把她深情地凝视着、执拗地亲吻着。王玉又惊又恼,挣扎不止。邱奶娘目睹这一切,一张端庄的嘴恐惧地张成了青蛙口,她抖抖瑟瑟地举起手,鼓足所有力气和勇气,朝王卓庆的脸上扇去。王卓庆的金丝眼镜立即翻滚在地。
邱奶娘拉着王玉奔了出去。一路上,邱奶娘紧捂住王玉号啕大哭的嘴,王玉的泪水山洪般冲刷着一切,她跌跌撞撞要扑到花园里的水池去。邱奶娘老泪纵横:“孩子,我的孩子,你可不能这样,你一走,奶娘我怎么活呀?我怎么………怎么向你的亲妈交代呀?”
夜,终于沉静了。突然,“嘣”的一个声音,好像是谁守着人们的耳朵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惊得已经走出门的杨鹊浑身一抖,她赶紧加快步子,绕过园子里的簇簇花丛。杨鹊十分庆幸今夜的自己比它们还要芬芳。
杨鹊推开书房门,只发出“啊”的一声,这个声音就无限延长下去,像不会中断的警报,响彻了整个黑夜。王家院府的灯全亮了,陡然如白天翻出了地面,只听有人哭喊着:“老爷开枪自尽了……”
洋医分析说王卓庆得了精神分裂症,全家人都目瞪口呆。刘金金深明大义,全身心投入到治丧事务中,又叫律师着手处理王卓庆的遗产。余梦丽接到唁电当天就从巴黎起飞,庞靓也走出她那寺庙般的房子,一家人比先前更齐整地站在王卓庆面前。
镜框里的王卓庆依然温文尔雅,只是他面前的亲人全都一身缟素,白花花的,像他迸裂的脑浆。灵堂外站满了街坊,他们有的系着白头巾,有的戴着黑挽纱。无论白布还是黑布,大抵都是自家的,卓庆布行从未送过这些布给他们。
刘金金念及女儿大病不愈,担心她承受不了现场的这些悲痛,就让邱奶娘在后院侍候着。这天,王玉穿的是一套红衣红裤,不是绸不是缎,就是卓庆布行堆积得太多的那种红布。邱奶娘说,红布可以避邪,活鬼死鬼都不敢附身。
王卓庆的灵堂香火不断,整个月亮镇都浮动着这股暗香。月光溢满了天地,要流出来一般……
(本文收入《2006年四川青年作家中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