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那段时期,吴锬一直认为那纯粹是操耿直的年头,罗遇也纯粹是凭着他那不可理喻的耿直发迹的。
罗遇做生意,往往心不在焉。与他合作的伙伴对其做派常常不甚其解。一部分人判定他是脑子里进了水,一部分人则判定对这些生意懒得精打细算甚至盈亏不顾的他是操大手笔的人。为了帮扶朋友,罗遇真还亏了好几次本,但他连自己都意想不到地获得了更多次做大买卖的机会。
很多人都说罗遇面相好:方方正正的脸、气气派派的眉、端端挺挺的鼻、硬硬扎扎的络腮胡……明明摆摆彰显着一种气概。罗遇暗自得意的,倒是他那身罕为浓密的胸毛,喉结以下到肚脐周围,黑森森一大片。黎淑媛说,本来三个儿子都该是这样的,但现在……一万个郦城男人里面,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因为这身罕见的胸毛,罗遇莫名相信自己比一般的男人更男人,他就是凭着这种比一般的男人更男人的感觉去找钱的。
一般人说挣钱,罗遇说的是找钱。“挣”和“找”这一字之异只有罗遇后来的女朋友卫竹觉察到了。
吴锬相信,钱一度对于罗遇来说,确实是“找”来的。它们是压在乱石下面的爬沙虫、躲在草丛堆里的跳蚂蚱,掰开石、拨开草,轻轻地就一捉到手;有时又好像是和罗遇一起捉迷藏的玩伴,钱喊声“开猫了”,他乐滋滋钻到房背后、坎底下去找,轮到罗遇不出声不出气地藏起来,钱又翻箱倒柜地来找他。找到了,双方都捶胸擂背地哈哈哈哈地笑。
吴锬一直观望着能找钱的罗遇。那时黎淑媛已升为建设厅党组书记,罗遇时不时要她帮兄弟哥们儿批个钢材、水泥的条子,那时罗遇的朋友特别多,人缘儿特别好,他也够豪爽,熟不熟的人到他的“乐天大饭店”,无论吃喝了多少,到最后冷不防都被“免单”;一帮人出去玩耍消费了,肯定又被罗遇抢先喊“买单”。
那年头,大多人户还在拉扯着过日子,罗遇家就开始使唤保姆了。保姆最多的时候有三个,另外还有一个跟班儿“小杂种”。小杂种是罗遇从路边捡回来的流浪儿。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流浪儿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吕文琼说那就只有叫你小杂种了。小杂种成了罗遇的使嘴儿,这个使嘴儿的事务并不多,每天只有一件是必须做的事——到上午十点专门烧一壶开水给罗遇泡壶龙井茶。其他的保姆,煮饭的煮饭,带孩子的带孩子,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闲着的罗遇成天就坐在吕纹琼旁边看她打麻将,赢了便呵呵呵地笑,输了也呵呵呵地笑。
操耿直的年头像一列火车,在罗遇这座只有耿直的小站停靠了片刻,就轰隆隆地开走了。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小站,从此再没有迎来过旁人的惊羡。
罗遇的基业每况愈下,就在他准备重新开创新局面的时候,吕纹琼与另一个富婆为一帅小伙儿斗劲,耗尽了仅剩的钱财。直到这时,罗遇的窘相才如枯竭的河床,烈日下,裹挟多年的泥浆终于噼里啪啦地绽现开来。
年前,罗莲和吴锬受黎淑媛之命专程到郦南,督促着罗遇把婚离了,挟着两手空空的他回了郦北。
“给糖吃糖,给糠吃糠。罗遇从小就这样。”黎淑媛痛惜地看着只身回到她身边的头发也开始泛白的罗遇,神情笃定的她这天突然感到自己在颤抖。最开始,她以为是她的假牙在抖,后来她觉得是自己的嘴唇在抖,再后来她才确定是自己的声音在抖。曾经给上万的人作报告、曾经引领上千的人大合唱,她的声音都没有抖过,而今说起这唯一的儿子罗遇,她的声音就像风中的黄叶,瑟瑟的了。
(四)
黎淑媛开始为罗遇张罗女朋友,罗遇一个星期至少要相两次亲。相亲大多安排在晚上,每次九、十点回来,罗遇都摇头。饭厅里餐桌前,一盏碧绿的荷叶罩小吊灯下,黎淑媛守着罗遇,罗遇守着几瓶啤酒,母子俩一坐就是一点、两点。
面对酒喝得多话说得少的罗遇,黎淑媛也不叨唠什么,很多时候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这些时候,时间就像夜风、就像夜风中的河流汩汩从他们面前经过,母子俩谁也没有怅惘、谁也没有幽怨,只有静静地相守。这种无言的静谧,这种昏黄的温馨,恍惚间让黎淑媛觉得罗遇还没有降生,还混沌地睡在她的子宫里。她的子宫就是房间里这灯光遍及的一隅,隔着自己的肌肤,她用手能摸到他,摸到他的脉搏,摸到他的心跳。
自从罗遇回来后,吴锬来得更勤了。黎淑媛知道,而今吴锬是唯一可以帮扶罗遇的人,曾经身名赫赫的她早已退出今天的格局,虽然罗遇在一些重要场合还会把她隆重请出,她知道,那是罗遇需要她成为他身份、涵养、格调、品位甚至信誉的一种证明,而这种证明里相当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她的老。
什么时候,“老”竟成了她籍以示人的资本,黎淑媛每次出席完这些重要场面,回到家,脱下正装,取下假牙,总感到一阵一阵的心悸。老了,是老了,人家都把我当成宝了。
这些时候,罗遇重新组织家庭的事就会让黎淑媛尤为揪心,甚至让她觉得刻不容缓。但她又十二分地明醒,此事不能急于求成,她比谁都清楚,罗遇草率而成的婚姻带来的教训太深刻了,她隐约感到菩萨也会对她这个默默承受了几十年惩罚的儿子投以怜悯,甚至会因补偿而赐给他一个纯善的女人。黎淑媛没有把这份预感告诉罗遇,她害怕他陷入一种设想,而这种设想有可能就是一个陷阱,她害怕他掉进去就拽不上来。
好在罗遇对屡屡相亲屡屡失望也没有表现出烦躁,“以前不说了,凑凑合合过了大半辈子。现在既然要找,是要好好找一个。”宽慰老母亲又宽慰自己的罗遇也在等待什么。
昨晚,又在母子对坐的时候,吴锬和罗莲来了。罗莲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她说办公室的小陆说起她朋友的一个同学的小姑子,是“女人中的女人中的女人”,只因前夫嗜赌才把婚离了。这女子叫卫竹,以前在郦西做全职太太,半年前离了婚到郦北,现在在沙沙幼儿园学前部当老师,开始自己养自己。这女子二十八九,有个两岁的女儿,在郦西由父母带着,单单纯纯的她仍像个未婚姑娘。她对下一任老公的要求是,人才要好,人品更要好;对老婆要好,对孩子更更要好。
“罗遇不正合适吗?”吴锬说,“我看这些要求,条条都是比着罗遇来的。人才好,这简直就是罗遇的专利,走哪儿,都有人把他当‘阿加西’!人品好,没有比罗遇更合适的了,不仅不嫖不赌,现在都快不吃不喝了!对老婆好,那绝对无人能敌,手上有一个钱就要给老婆交两个钱!对孩子好,这天底下怕再没有比他更能迁就娃儿的爹!罗遇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罗莲知道吴锬捧着罗遇就是捧着老母亲,也不插嘴,只听老母亲说道:“就说品性,罗遇的品性真没说的。他这个人就是太纯善了,你们想,以前那个破落货,他也跟她过了这么几十年。现要真碰上个‘女人中的女人中的女人’,他恐怕还不知怎么爱呢。只是这中间人,怕都拣好的说得个天花乱坠。这女子,年龄是不是小了点?老师这个职业嘛,倒是很好。”
“老母亲,现在讲究的是新的郎财女貌了。”罗莲一边整理着茶几上摊开的报纸,一边说,“人家小陆是个热心人,以前做媒做成一对,很得意,到处炫耀,后来听人说做媒要做成三对才吉利,不然反而霉自己的婚姻,就急着做了第二对,现在要做的是第三对,她自己都说真是摊上了。小陆没见过罗遇,只听说罗遇有钱,就揽下这个单。她倒是严格按照‘郎财女貌’的标准来牵线的,亏得我没说罗遇的钱早败光了,现在的美女,哪个会嫁一个穷光蛋。”
罗莲这番话跟磨得尖尖的锥子似的一下戳痛了罗遇,罗遇悻悻辩驳:“我们这一行,还不是一翻就翻起来了。一个单做好了,相当于天天上班的挣个几十年。”
罗莲看也没看罗遇,只瞥了眼吴锬,吴锬知道罗遇酒后又开始张狂,当着黎淑媛还是用话镇了他:“不至于那么夸张吧,罗遇,这行当我干了这么多年,都不敢夸这个海口,你才入道,就大放狂言了。这种话不要挂在嘴上,给你说了多少次,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暴利?哪儿还可能像你从前一样一夜就成大富翁?只能说做我们这一行,做好了会翻得比较快,也要看善不善经营,懂不懂管理。”
说起正事,吴锬的神色不由得一句胜一句地郑重起来,罗遇闷着不开腔了,好在他对这个吴哥的每次“训话”向来没有恶气抵触,只是对罗莲越来越不买账。
“你懂什么,少跟我说这些!”要不是吴锬在,他一准这样吼罗莲了。罗莲呢,碍着老母亲,总是忍让着。老母亲不在,她才不把这个没头没脑的罗遇当回事。
黎淑媛见罗遇闷闷地又发懵了,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对罗莲和吴锬说:“又见见吧,反正现在要找就得找一个好的了,别人挑我们,我们还不是要挑别人。”
(五)
钢琴师刚走,罗遇就起来了。
“怎么不再睡会儿?”
“弄得叮叮咚咚的,还睡得着?”
“小陆约的是今天几点呢?”
“十点半。”
“你快收拾收拾吧,剃须刀在茶几上。”
罗遇一起来,黎淑媛更忙乎了。她一边跟罗遇说着,一边为他泡了一杯滚开的龙井。
这一次相亲,罗遇似乎比哪一次都上心。刷牙、剃须、洗面……道道工序都谨然。最后穿上罗莲给他新买的PORTS,已出落得像个新人。黎淑媛本想再叮嘱他几句,话还没出口,院门已咣的关上。
罗遇提前了十分钟到西姆咖啡店,按约定,坐在大厅里那盏高高的多层烛台旁。临近十一点,他看到两个女人从门廊向这边走来。一个穿着裙装,娉娉婷婷;一个也穿着裙装,显出的却是精明人独有的干练。他一眼就断定出谁是来相亲的,谁是做介绍的。果不其然,精明干练的那一位牵了娉娉婷婷的手,径直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表现得不错嘛,提前恭候在此。走,到楼上包间,坐那儿,你们好好品杯咖啡,我叫他们给你们上最好的。”
罗遇已在最短时间扫描了那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没错,果真是女人中的女人中的女人。罗遇不由得对介绍人小陆更加敬重有礼。
到了包间,两人刚落座,给侍者交代了一番的小陆几乎尖叫道:“啊,你们两人还需要我来介绍吗?老实坦白,是心有灵犀还是暗度陈仓了?穿的都是PORTS!呜,PORTS,我爱穿PORTS的男人;呜,PORTS,我爱穿PORTS的女人!”说罢,叭叭,飞吻了罗遇一口,叭叭,又飞吻了卫竹一口,就把门一拉,让这两个素昧平生的男女关在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随着啪的一声锁响,娉娉婷婷的女子脸皮底下突地腾起火苗,呼呼地要从耳根子蹿出。就在罗遇凝望着更加艳丽的她的那一刻,这个女子注意到他握着的手机和他的衣着极不般配,他的手机根本叫不出品牌,遍体斑驳,一看就是低廉货,穿PORTS的人怎么会用这种手机!这份不协调使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疑窦顿生,她的神情不由得警觉起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罗遇向她递名片的时候,随手带出来的钥匙竟然是由一根恶俗的红带子系着!她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消退,又忽地刷上了一层,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窘着。
无论以前和吕纹琼相处,还是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相亲,罗遇从来没见哪个女人这般羞怯娇憨,他竟也在此刻莫名窘了起来,思维和语言突然停滞了。好在他的手在包里摸到了打火机和香烟盒:“我可以抽支烟吗?”
她茫然间颌了首,算是默许了。
罗遇点起一支烟,神态又从容起来。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和这样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共饮一壶咖啡。他觉得自己周身怡然,几十年了,他的每一根血脉都没有这样舒畅过。
“你是卫竹哈?小卫。我是罗遇,老罗。不知小陆对你说过什么,我这个人,不会说话,这样吧,我还是从我老母亲说起。”这几乎是罗遇历次相亲的惯例了,说什么都从老母亲开始。
“老母亲是省建设厅的退休老干部,七十好几了,身体还可以,喜欢弹钢琴、养花、敬佛,平时还参加老年合唱团。老人家很有气质,性子又好,走哪儿都受人敬重……我父亲前年去世了,走的时候将近八十。家里四兄妹,三儿一女,妹在省财政厅,大哥二哥都夭折了,走的时候都还不到二十。两个哥哥这辈子,连女人都没碰过。”
罗遇说到这里,似怅然非怅然地,好像在说秦始皇没用过手机、慈禧太后没享受过空调一样。
眼前那个女子正想从他似是而非的遗憾中滤出点什么,,罗遇自己又说开了:“我现在还有个哥,不是亲生的,算是老母亲的学生吧。这个人姓吴,叫吴锬。吴,口天吴;锬,一个金字旁一个炎热的炎。从郦南回来,我一直跟着他做石材生意。目前来说,石材还好卖,特别是进口石材,销路不错,我们几乎全做酒店、广场、商厦。肯尼大饭店、星汉广场、假日酒店、罗兰百货……那些石材都是我们做的。吴哥这个人能干,早就是董事长了。我进入这一行还不久,开始吴哥领我进来,我还不情愿,现在才知道卖金子都不如卖石头……”
近一个小时的交谈中,卫竹大致知道,这个说话一顿一顿的男人,除了说他“老母亲”和“吴哥”外,说到他自己的情况应该是:年近五十,原来在省建设厅一个直属单位工作,八十年代辞职经商,先在郦南开饭店、搞开发,现在郦北才开始经营石材。离婚是因为大他五岁的老婆养小伙儿……他还有一个儿子,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后,现在郦南一个健身会所当街舞教练。儿子一表人才,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都是钱保出来的。
这样的谈话,自然生硬。好在这个人并不隐晦什么,落座前还素昧平生,现已在最短时间内给她交了个底。都说人心隔肚皮,卫竹却在狐疑中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他的话。老婆养小伙、儿子读二流大学,说明这是一个镇不住家的男人,她对他的能耐生出很多怀疑,但这么难堪的事他都对她说了,她又大致判定他的品性是磊落的。
对这个男人,更多的还是满腹狐疑。卫竹的脸已不如先前那般红烫,她开始谨慎地审视起他来。这个男人一身简洁,衣着只有两种颜色,黑、白。黑西服,白衬衣,黑皮鞋、白袜子,黑表带,白表面,黑指针……半个小时里,罗遇对这个女子的了解显然不及这个女子对他的了解那么多,但是,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觉得她被很多的“气”烘托着,俊气、秀气、文气、娇气、媚气、雅气、清气,妖气……众多感觉像站台上挤公共汽车的人一样争先恐后地往他头脑里挤,他不得不暂时把车门关了,镇静着,和她交谈起来。说了这么久,才发现几乎全是他在说,他想他还是得问她点什么。问什么,还没想好,话就出口了:“你呢,为什么离婚?我看你跟个学生一样,是不是根本就还没结婚?”
“我先生赌输了。”
她简明扼要的一句话像个木塞,一下堵住了他刚打开的话口子,他看她,这个被很多“气”萦绕的女子,蓦地又多出一份寒气,也不再问,突然说道:“我对你是很满意的,不知你认为我如何。”他又顿了一下,见她没开口,稍稍愣了愣,笑着说:“我这个人很直接的,中午一起吃饭吧?”说着便一笑,卫竹才发现,这个老帅哥还有一颗小虎牙,这颗小虎牙马上令他在刻意的持重中显出一份有些可爱的幼稚来。
“不,中午要回去的。”她一下嘟了嘴,无端地也流露出一份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