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大胡子的声音突然又拔得老高,就像学校里那个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要讲重点了。
“沥青这个东西,一定不能给它一丝一毫的热情暖意,只要温度一上升,它马上就变软,什么东西一挨着它,它都会把你粘住不放,扯也扯不开,拔也拔不掉!”
孩儿怔怔地,骆大胡子的声音忽然又从波峰急剧跌到了波谷。
“更狠的是,沥青这个东西,它有毒呃!最要命的是,它致癌呃!你们都认识镇上那个肖老尼吧,我问你们,有谁知道她为什么叫肖老尼?”
有孩儿窃窃道:“因为她是尼姑。”
“为什么说她是尼姑?”
“因为她没有头发。”
“她为什么没有头发?”
孩儿都答不上了。
“我告诉你们,这个肖老尼其实叫肖群芳,根本不是什么尼姑。很早以前,她是我们油库的工人呃,就因为长期和沥青接触,她的头发一根根全部掉光嘞。退休后她是再不敢在油库这里住,所以才一个人远远地搬到镇上去嘞!
“而现在,我们不仅离不开沥青,还更多地依赖沥青。现在各行各业正在搞建设,搞建设就离不开沥青,修桥要它,铺路要它,盖房子要它,我和你们爹哒娘咿,不得不和这个鬼东西有打不清的交道,但是每次干完活路下来,我们同样对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躲都躲不及!
“你们倒好,居然找上门去,还要偷嘞东西到里面去吃,我告诉你们,只要温度一升高,不知不觉地它就会变软,什么时候把你黏住嘞你都不知道。它一旦大面积黏住你,就是阎王爷抱住你的腿嘞。更不能想象的是,锅炉房的蒸汽管一旦打开,里面的沥青就会熔化,到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能爬得出来!
“很早以前,就有一个孩儿陷在这个沥青池里,救都没法救,最后死在那里面,现在这个沥青池,就是他的墓地呃……你们要是哪个不相信,现在就滚去问自己的爹哒和娘咿!”
骆大胡子的话讲到这儿,孩儿们全都愣了,一时间几乎连气都不敢出,个个半张着嘴,变得比酒婴还要傻愣。沥青,这个与他们从小相依相伴的亲密伙伴,一下子变得好生狰狞。
“诡得很”、“最狠”、“有毒”、“致癌”、“要命”……沥青的种种德行,平常这些野孩儿疯孩儿也不是完全不知,但今天骆大胡子陡然把沥青的脸面完全撕开了,他们才发现,从小生活在沥青王国的他们,对沥青其实是多么陌生,他们与沥青这个黑不溜秋的鬼东西一起厮混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也是多么稀里糊涂。
骆大胡子的这番训话立竿见影,从此之后,所有孩儿,包括后来长大的那些比他们更小的孩儿,再没有谁提及进沥青池的事儿了。
(八)
半个月之后,油库又传出一件新鲜事儿。
这事儿应该说是老少皆宜,所以几乎全油库的人都在奔走相告——锅炉房旁边的浴室就要开放嘞!在大冬天冲个滚滚的热水澡,这对于平常只能提了一桶水抹抹身子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享受。虽然这个浴室每个月只有卸油的那几天才有热水供应,但它依旧成了当下大家最为热切的期盼。
浴室是酒婴她爹哒何朝元提议修建的。别看酒婴不成器,她爹哒何朝元却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何朝元脑子里有很多奇思妙想,工人们都管他叫何状元。只要不喝酒,何状元真是午坪油库的一个人才。几年前,他就发现油库锅炉房里那台足有一层楼高的巨型锅炉的热能没有被充分利用,为此他专门给北方的锅炉厂家写了《TS-507巨型锅炉热能利用探索》的建议书,特别令他欣慰并引以为傲的是,北方锅炉厂家还真的给他回了信,这封信至今都被他珍藏着,回信反过来建议他“因地制宜进行实验并把相关方案结合实际组织实施”。
从此以后,何状元对午坪油库这台TS-507巨型锅炉充满了奇怪的感情,同时也为这台锅炉倾注了更多的精力。每个月卸油的那几天,对于专门负责烧锅炉的何状元来说,是最惬意的日子。他明白启动这个大家伙的每一道程序,也对大大小小仪表盘上的各种指示心领神会,甚至对燃料的调配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好像摸透了这个大块头的性子和口味。
坐在锅炉旁的何状元很清楚什么时候往锅炉的大圆嘴里铲煤,什么时候加风。当他一铲一铲为锅炉加煤时,熊熊火焰映照着他的脸膛,无论晨昏,都红光满面。这时候的何状元,几乎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曼妙中。
不烧锅炉的时候,何状元的脸膛黯然无泽,他常常端着一瓷盅白酒,像喝酽得发苦的药一样喝着它。瓷盅见底的时候,他的脸上才渐渐泛出红光,这时候的何状元,又像守在锅炉的火膛门一样,眼里也闪着簇簇烈焰。
锅炉房旁边的浴室终于在何状元振振有词的理念下应运而生并大功告成。带着好奇心,人们都先进去参观了一下。
这实际上是个简陋的场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水泥糊成的浴盆,这个浴盆比较大,估计一头牛都可以蜷缩在里面。何状元解释道,浴盆主要是用来贮水的,以备急时之需。
浴盆左边是一排喷头,老软像个导游似的指了它们对众人介绍着:“大家看,大家看,这六个莲蓬样的喷头是何状元亲手做的,喷头上的每一个小孔都是何状元用钉子一个一个凿成的!”
何状元却遗憾地说,主要是没材料嘞,所以喷头下对应着的每个澡位与每个澡位之间,都没有任何隔断和遮挡。经这一提醒,大家才想象着站在喷头下洗浴时令人一览无余的场景,不约而同都皱了眉:“光溜溜看着光溜溜,那怎么好意思呃?”
“可以穿着内裤洗嘞。”有人提议道。众人随即如释重负,“对对对对,穿着内裤洗,穿着内裤洗。”
浴室开放这天,先是卸油的男工洗了,之后是女工,再之后是男孩儿,比月、小虹虹、柳叶儿,蒙女子,酒婴……都耐心等待着,轮在最后,她们倒可以不慌不忙地好好体验和享受了。
这天,几个女孩儿站在喷头下,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水瘦山寒,柳叶儿甚至发现,自己瘦瘦削削的胳膊、腿杆简直就像挂在她家自留地里竹条架上的铁线豇豆。唯独酒婴与众不同,她的身体已经蓬勃得花是花,朵是朵了。
酒婴的皮肤不叫白,拿三十年后的话来说,是让人心旌荡漾的小麦色。三十年前,酒婴确实是一粒饱满的麦粒了。她身上该茁壮的地方都茁壮着,两条胳膊两条腿特别盈润丰腴,她身体的每一处都欣欣向荣。
后来成了商业油画师的柳叶儿每当回想起童年自己和一帮女儿孩帮酒婴洗澡的这一幕,都会在心底感念她对人体美的认识就是这一刻从酒婴身上得以启蒙的。但是当时的柳叶儿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在那天她们五六个女儿孩第一次集体洗浴时,她只是发现酒婴的脖颈、臂弯、腋窝……都有好多黑“甲甲”,这个傻大姐又不知道搓洗,只顾得冲水花玩。
比月这时已经把浴盆里的热水蓄了小半池,“快,快把酒婴弄进来!”女儿孩七手八脚地把酒婴抬到浴盆里,这一刻,也不知她们来了什么兴致,竟板着头扯着手拉着胳膊抬着腿地给酒婴搓起“甲甲”来。酒婴身上的“甲甲”真是多,一搓一大把,厚厚的“甲甲”更激发了女儿孩帮酒婴搓澡的兴致,她们比赛着,看谁从酒婴身上搓下的“甲甲”条更多更长。这时候的酒婴,一点儿也不像受人嫌弃的傻大姐了,倒像瑶池中被众奴婢簇拥着的仙女娘娘。
被女儿孩搓得干干净净的酒婴,红润润的全身透着莹莹亮光,她似乎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的美好和舒爽,一阵呵呵呵呵地笑着:“下次卸油,我们又来洗澡呃!”
以后每次卸油,浴室果然如期开放,这帮女儿孩每次仍轮到最后进去,但第一次集体洗浴的新鲜和稀奇早被哗哗水流越冲越淡,她们一起给酒婴搓澡的欢喜劲儿,随着浴室白茫茫的气雾,终也烟消云散。
(九)
冬天还耀武扬威着,春天已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猫儿,悄悄绕在了它身后。
随着娘咿陈芙蓉回娘家过完寒假的比月,再回到午坪油库时,定眼一看,有些日子没见着的酒婴又长高了不少。不知酒婴是不是不愿意比别的孩儿都高出一大截,她现在明显有些驼背了。
“唉,酒婴,好久没见着你,你在做什么?咦,你在吃什么?”
“比月姐唊!”驼背的酒婴依旧是喜出望外的喜悦样子。但她此刻的喜悦比起以前的喜悦似乎绽放出许多不同来,比月看出了,酒婴的笑容里新增出一份自在与自得。
“呵呵,我也有作业做,我还有糖吃。”
说罢,酒婴笑吟吟地从衣服包里掏出两三颗包着玻璃纸的糖来,递给比月。比月从酒婴的手心里提起一颗看了看,这红红的、圆圆的、亮晶晶的小东西竟然正是她渴慕已久的樱桃糖!
从第一次在刘三婆小卖部里发现这种新奇的糖果到现在,比月无时不惦念着它们红红的、圆圆的、亮晶晶的样子。每次上学下学的路上,她都要专门绕到小卖部门口,为的就是看看柜台上玻璃罐里的它们还有多少,她每次都是看了又看,只差没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数一数了。
刘三婆隔着柜台说,这种糖的味道和樱桃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樱桃究竟是什么味道,刘三婆也说不清,午坪镇没有一个人说得清,这儿的人都没有吃过樱桃。
对樱桃糖充满无限向往的比月,只是苦于囊中羞涩——这段时间她爹哒邹正龙已经很久没有从羽青城回来,她也已经很久没有零碎钱了。
“吃吧,真的好吃呃!”
酒婴由衷地鼓励着比月,绒绒睫毛掩映着的双目满是诚恳。
比月剥了一颗放在嘴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辨析它的滋味。有点酸,有点甜,有点冰,还有一点涩,这就是樱桃的滋味?比月把嘴里的樱桃糖放在腮帮一侧,突然大为不解地问道:“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嘞?”
“呵呵,一个大使给我的。”
“哪个大使?他为什么要给你?”
现在倒轮着比月傻里傻气地问酒婴了。
午坪油库实质上是一个沥青贮存和中转站,火车把沥青从销售地发往午坪油库,油库的工人便负责把沥青从火车罐里腾出来,要么直接贮存在油池中,要么分装到池外油坝子上的铁皮桶里。
这几年,随着沥青需求量的不断增加,周围县市的沥青采购代表索性驻在午坪油库,专管接洽、签购、付款、安排运送的具体事宜,这些常驻午坪油库的沥青采购代表就是午坪油库职工、家属们所谑称的“大使”。
沥青用量多的时候,午坪油库一度有八九个大使,大使们一个月只有在自己订购的沥青到货时才会忙乎几天,平时除了清点清点油桶,盘算盘算资金,无甚其他事,闲下来的大使,常常会拿一把铁铲到油坝子上自己的圈地范围内,一铲一铲地铲干净地面上的油锅巴。现在沥青的价格见风涨,一桶油都卖到一百多元了。那些漾出油桶溅在地面上又凝结成块的油锅巴,在他们眼里,比钱还贵着。
这些离家在外的大使,大都和午坪油库的职工家属相处得比较融洽。那个刘大使最喜欢在大清早和几个高中生打篮球;那个肖大使最喜欢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给孩儿们讲鬼故事;那个罗大使最喜欢拉二胡;那个齐大使最喜欢有事没事就找刘大脚、巫挨球将他们的君……酒婴说的这个大使会是谁?比月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哪个大使有这么大大方方过。
“哪个大使给你的?他为什么要给你?”
比月追问着。
“赵大使呃,他还教我写字嘞!”
“赵大使?”
比月极力在脑子里搜索有关赵大使的印象,终于想起了一个干瘦、整洁、不怎么逗乐、时常提着一个人造革手提包的小个子老头儿。
“喔,是那个赵大使呃,他还教你写字?”
“呃,我带你去看么,他还给我画小字格嘞。”
酒婴说着就要带比月去见证一下,比月将信将疑地跟着酒婴走进了宿舍楼。
“赵大使给我说,写每一个字都要让它们坐在格子的底线上,就像人要坐在板凳上,这样一排字才会整整齐齐……”
酒婴边说边把比月往宿舍楼的楼梯上带。这幢宿舍楼是午坪油库唯一的楼房,上下两层,楼下和楼上左边的房子是简单的一套二,住着油库自己的职工;楼上右侧全是单身寝室,大使们一般都借住在这儿。
比月跟着酒婴上了楼,又跟着她朝楼道右边的深处走去,光线越来越暗,到了最里那间,几乎就像走进了夜幕之中。酒婴一下推开虚掩着的门,“这——就是赵大使。”她似乎还为比月介绍着。
迎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昏黄余晖,比月看见那个屁股坐在屋子中央一张小板凳上,身子趴在另一张当作桌子的大板凳上,埋头用了直尺、铅笔在一叠白纸上一条线一条线打着方格子的小老头,正是赵大使。
“喔,这个……这个……这个是邹比月呃?”
赵大使抬起头来,有些局促地问道,仿佛突然造访的人不是邹比月,而是他自己。
“进来坐呃,进来坐。”
赵大使正准备起身给比月让座,酒婴已牵着她坐在床沿边了。酒婴刚才还说赵大使说的每一个字都要像人坐在板凳上一样坐在小字格的底线上,但这个屋子确实再没有多的板凳可以让人落座。
比月的屁股刚挨着床沿,她一下看到赵大使床头放着一包小枕头似的卫生纸,这些纸和她娘咿陈芙蓉当初拿给酒婴的纸完全一样,不同的是,搁在外面的纸都叠成了齐齐整整的长条形。
酒婴的目光一直随着比月的目光,她见比月看着这些东西,热切不免又带着一分卖弄地问道:“你会折这种纸么?”
比月茫然摇摇头。
“这些也是赵大使教我的,他说要把中间折厚一些,两头折薄一些,每个月那几天用起来才管用。来,我教你折嘞。”酒婴说着,就要把塑料包里尚未折的纸全部取出来。
“酒婴……你们,你们还是下楼去玩吧……”
赵大使突然下逐客令了。
其实比月一开始就感觉到,赵大使不欢迎她,她真不该冒冒失失闯入这个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世界。在赵大使这儿连水都没喝上一口的比月,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不如一个傻大姐那么讨人喜欢。
(十)
和大使们一样,一个月除去卸油那些天,午坪油库的工人大多时候也比较轻闲。在家属们的帮衬下,各家各户都开辟了自留地,一年四季种着不同时蔬。他们还在菜地周边栽了各种各样的果树,苹果、梨、石榴、葡萄……日子在不停地劳作中开出花、结出果来。他们像工人,又像农民,抛不开沥青,又舍不下泥土。一日三餐,就这样既透着瓜果之香,又泛着沥青之臭。
菜地后面是一个和贮油池差不多大的鱼塘,偶尔有几只浮躁的鱼儿倏地跃出水面,打破一池的宁静。在骆大胡子的安排下,天天都有人负责往鱼塘投食。这些鱼就像是养在池子里的牛和羊,每天只需朝水面倒几筐青青翠翠的草,“牛羊”就能茁壮成长。当然最富生机的还是鱼塘前面的那排栅栏棚圈了,猪、狗、鸡、鸭、兔哼哼唧唧着,无论何时都逍遥。
整个油库,最自由的却是狮子狗。
这只毛发凛凛的大黄狗成天都可以在油库的任何一片领地随随便便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它还扛着一肩重任似的,它的目光和骆大胡子的目光一样,从眼睛最深处透着一股子威严。在午坪油库,骆大胡子是第一责任人,狮子狗俨然就是第二责任人。好在大家对它这第二责任人的身份都是认同的,不仅如此,它还被家家户户尊为不上座的“座上客”。哪家烧荤炖腥了,最后的骨头都是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