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野的嘴角露出苦笑,头昏脑胀让他的思路不再清晰,此时他只想坚持下去。
身上的甲胄不知经受了多少次重击,有些地方的甲片都已经变形,深深切进肉里,泊泊流出的血液带走他的力量。
但无法带走他的意志,因为……他是先锋将啊!
混乱中华野眼前为之一清,他只觉得敌人变少了,至少是自己面前的敌人变少了。
他却不知道,在林立的敌军枪阵中,一名威风无匹的黄面老将正擎着偃月刀拍马而上,直冲阵中。
“华雄纳命来!”
隔着数百步距离,那一骠黄马已如追风般地冲锋而上,张辽一声暴喝似挟风雷,偃月刀已经扬起,直直朝着华野冲了过去。
一声呐喊仿佛平地惊雷,后方调动轻骑弩手的胡轸在马上远远地看见那一骑黄马立即变了颜色,心道不好!
他是万万想不到,这支叛军的首领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并州叛将张文远!
十余年前并州战场上董卓部下众将对并州武人的实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吕布作为并州第一武将那黑马红缨在战场上几乎是走到哪里便将死亡带到哪里。
而在其麾下从攻的几部将领也都是鼎鼎大名,上有堪称天下第一的吕奉先,下有成廉、魏续等亡命之徒,后面是威风无敌的陷阵营,而在中间的便是这个张文远!
不说行军布阵的能力,但以勇武论事,便是侄子华野全盛时期亦未必是张文远的对手,何况如今他已在潼关城外搦战一个时辰之久……这会儿的身体状态,只怕连张辽一刀都接不住。
胡轸怎能不慌?
“给我射,射死他!”胡轸朝着自己的部下猛地喊着,一面发号施令一面松开缰绳拍马向前,呼喝道:“统统滚开,滚开!”
胡轸的反应很快,但前方尽是疲敝的重步卒,即便是听到他的呐喊身体也跟不上反应,根本来不及为他让道,情急之下连忙大声喊道:“侄子快让开,让开!”
就这样疯狂地叫喊着,胡轸便已拍马前冲了十余步,眼看着张辽就要冲至阵前与华野接战,华野却还没有反应立在前面,当下心中大急,舍了长刀自身后掏出骑弓弯弓上箭,拉紧了弓弦朝着张辽瞄准。
老凉人的精湛骑术只有在这会儿才体现的淋漓尽致,只见胡轸张弓搭箭的同时骏马竟无丝毫减速,反而更快地向前冲去。
张辽离阵前那个披甲执刀的高大身影越来越近了,长刀已经扬至最高点,中间已再无军卒阻拦,下一刻便要长刀挥下,斩‘华雄’与马下!
二人离得越来越近,攻坚战场上那种令他怀念又厌恶的血腥味撞进张辽的鼻间,这是他才猛然发现……敌军的前锋将领不是华雄!
华雄怎么可能这么年轻!
这个年轻的关西青年还擎着一杆长戈,胡乱地左右挥舞着,张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张有些似曾相识的脸庞便知道,着可能是华雄的儿子,也可能是他的侄子……无论他是谁,今日,必死于张文远刀下!
隔着十余步马程,张辽的刀顿在半空,因为他的余光看见在那华姓先锋将的身后,一骑凉州老将正狼奔而来,逼停他掌中刀的并非是西北老头子的气势,而是一支指向自己的离弦利箭。
“嗖!”
箭矢不过隔着三十余步直直朝着脸面射了过来,这一箭且快且狠,但对张辽而言不算什么。
他仅仅是一压刀刃,翘起的刀杆便正磕在那支羽箭的锋镝上。
踱马两步,张辽提着长刀斜指前方喝道:“敌将通名!”
胡轸踱马向前几步一把将疲惫的华野捞到身后,这才隔着二十余步扬刀问道:“张文远?”
张辽想不起这个西凉将领是谁,尽管胡轸在董卓麾下时也算凶名赫赫,但毕竟不像张辽这般人尽皆知,他只是扬刀点了点头,再度说道,“便是张某,敌将通名!”
胡轸点了点头,眼珠子左右一转,这个时候对敌军而言是个很好的斗将机会,但对他们而言,一旦斗将输了守军士气大降,到时候张辽就能趁势攻至潼关门下,三门其攻,任华雄有泼天的本事也守不住这一座潼关!
所以,胡轸笑了笑。
猛地向后打马喝道:“弓弩手,给我射死他!”
刹那间,就像回应胡轸的大喝一般,其身后一众握着强弩的覆甲轻骑,纷纷张弩便射,成片的箭矢顿时若乌云蔽日倾洒在张辽身后。
顿时,便是一片哀嚎。
仅仅这一波箭矢,上百名汉军便倒在箭矢之下。
但这些弩箭没有一支射在张辽身上,顿时身后的哀嚎声令张辽勃然大怒。
“随我冲杀!”张辽扬刀高声呼和,随后双腿猛夹马腹,竟是扬刀朝着胡轸与其身后的华野冲了过去!
二十余步仅仅是近在咫尺,但张辽与胡轸中间隔着的重重的凉国军士防御阵线,张辽就这么不闪不避地撞了过去。
偃月刀像云中之龙,左忽右斩,竟像披荆斩棘一般地钻入重重人海中。
老而弥坚的张辽从未变得虚弱,反而因为丰富的经验而变得更强!
长刀所向,便是如入无人之境!
胡轸眼见张辽好似下山猛虎般地冲锋而上,心底里哪里还有些许战意,连忙驱马向后撤,边撤边喊道:“拦住他,射死他,射死他!”
这是一场战争即将失败的第一个征兆,便是勇将为敌人威势所吓,为之披靡。
张辽已经冲至己方阵线之中,后方的弓弩手投鼠忌器,只有零零散散的箭矢能射向战场中间风火般的身影,却敌不过那一柄无时无刻不在收割生命的偃月刀,纷纷被四散磕开。
胡轸一路叫喊着踱马撤退,己方军阵线内部顿时被冲开,前方的步卒也在退,以张辽为刀锋的阵线冲垮了士卒的敢战之心,随后的骑兵纷纷好似流光般撞入人群,扬起一片刀光血影。
胡轸在退,步卒再退,马兵在退,弓弩手也在退……所有人都在退,坚固的战线顿时溃败。
但是有一个人没有移动自己的脚步,在纷乱的战场中分外突兀。
华野抬起酸痛的手臂,部下在身边溃走,袍泽被那个持着偃月刀的黄脸汉子屠杀。
叔父在退,但人马拥堵的阵线上,他们退的能有多快?他们本就退无可退的啊!他们的身后是坚硬的城墙,和那一扇绝不会由内部打开城门!
胡轸后退的脚步,远远比不上张辽前冲的速度。
在这个时候,冲散城下守军阵型的使命已经达成,张辽想要的不再是仅仅那么多!
那个华姓的青年将领在纷乱的战场上已再难找到,但张辽还看得到那个亡命奔逃的凉国老将,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顶玄色的兜鍪……大好项上头颅,是张文远的!
十五步、十步,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阻隔在张辽前面的凉国军士越来越少,很快,很快!
很快他便能摘了这颗头颅!
“将军,裴太守领兵前来,仅余十里!”
奔马的传令兵窜上城头,单膝跪在华雄身后,不顾喉咙冒火说道:“左冯翎援军过万,十里顷刻可至,右扶风八千守军亦在赶来的路上,今夜来援!”
华雄没有回头,双手死死扣着城跺,南北二门敌军的攻势经过开始的突袭之后已经逐渐稳定,只要中门城下不乱,潼关便丢不了!
张辽看不见的儿子,胡轸顾不上他的儿子,甚至于那些狼狈的军士都不管他的儿子了……可他这个父亲怎么会不关注自己的儿子?
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城头刀光剑影,城下兵荒马乱,他就这样看着华野在人群中站立起来,连抬起手臂的动作看起来都分外艰难,但他还是提起了一杆步卒的枪矛,向着一个方向移动了脚步。
华雄知道那不同于溃退,别人是在逃命,他的儿子却提着枪矛向着张辽走了过去!
他多想下令开城啊,多想对儿子下令,咱不杀了,回城死守啊!
可同为男人,他明白儿子的执拗与坚持,那是打碎钢牙混血吞,都不愿弯了脊梁低了头颅!
凉国人打了一场又一场的惨烈战事,却都不像城头上的父亲俯视着儿子向前坚持的行走,那是以双腿抗骏马,以断矛击长刀,以疲敝之身夺耀武之志!
华雄多想大声喊,他想告诉全天下那是他的儿子!
“取纸,取笔。”
华雄的头脑冷静了,这个壮年时纵兵狂马入洛阳,吓得达官贵人以其为野人猛兽的莽撞汉子,如今斑白了发梢……二十岁时,活着对华雄而言是个笑话;三十岁时,赴死充满荣耀;但年及此时,儿孙满堂,面对妻子宗族,生命的价值对这位凉州老将有了不同的意义。
“潼关为凉国东疆,守国寸土不失,为属下职责。今敌军众,吾辈之身家性命,但与寸土同归。若不能归,望殿下与董公对华某宗族多加照拂。”
一封书信写就,华雄将兜鍪戴在头上,握住了身边长刀。
张辽还是追上了胡轸,兜头一刀斩下,便是鲜血迸溅。
而紧随其后的,是十余个步卒追随华野自后方突然杀至,林林枪矛刺出,将张辽身后两名骑卒捅下马来,而华野的长矛直直地向着张文远身后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