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臻的手紧紧的握住了杯沿,因为用力,他的指关节都变得青白。他忽然有点害怕,害怕他即将听到的,他怕自己接受不了,怕自己承受不住。于是,他低低的喝道:“够了,不要再说了。死者已矣,过去的事,永远都不要再提了。”
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宋婉心不禁冷笑,“怎么?受不了了?生怕你父亲做的那些龌龊事被人抖出来,丢你们容家的脸了?你不也是恨他的吗?他跟赵玉柔偷情,气死了你的母亲,你不是早就在心里不承认这个父亲,甚至连他死,你都没有再叫他一声父亲吗?你别告诉我,他活着的时候你恨他恨得巴不得断了父子情份,现在他死了,你却打算为了维护他的名声就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杀掉?容臻,你也就这点能耐?”
容臻紧紧的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宋婉心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她的左手腕伸到他的面前,她直直的看着他,冷冷的道:“看到我手腕上这道疤了吗?你知道它是怎么留下来的吗?”
她的左手腕,本来一直戴着一条带配饰的手链,但是她现在把那手链给摘了下来,于是容臻很清楚的看到,她的手腕上,有自残过的痕迹。
他震惊的抬起了头,没想到,她竟然曾割腕自杀过。疤痕已经有些陈旧,可他清晰的记得,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手腕上并没有这个疤痕。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这是……”
宋婉心仰起头,将一杯酒和着泪水吞下。然后,她痛苦的道:“当年,你突然失去联系,音讯全无,我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四处找你,始终一无所获。就在这时,我父亲的生意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眼看就要破产。家人希望我能牺牲自己的婚姻,嫁给唐人街最大的华人企业家的儿子,以求得对方的注资,来帮家里度过困难。我心里有你,又怎会嫁给那个满脑肥肠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混蛋?可你始终没有消息。家人逼我,我誓死不从,绝食对抗……”
容臻有些吃惊。这些,他竟一无所知。听到她以死相抗家人的逼迫,他的心里一痛,薄薄的唇紧抿着,他的眸光幽深得宛如深海里的星星。当年,他也曾去找过她的家人,想从他们的口里得知她和父亲结婚的真相,可他们却什么都不愿意跟他说。
宋婉心闭了闭眼,苦苦一笑:“后来,终于传来你出事的消息,我不信,疯了似的去海边找你,然后,看到了那具中了枪伤被海水泡烂的尸体。他们都说那是你,还给我看了尸体的DNA检测报告。可我还是不信,直到我看到尸体的身上,有我送给你的那只貔貅吊坠,才终于相信我爱的人已不在了的事实。”
她哀哀的看着他,眼神里是无穷无尽的悲伤:“你知道吗阿臻,当时我的心里有多绝望,我恨不得跳下海去,跟你一起死。可他们阻拦了我。我的家人把我带回了家,日夜让人看着我。可我还是找到了机会,打碎了饭碗,用瓷片割了脉。”
容臻心里震惊,竟一时失语。
当年,他遭遇追杀,掉入海里,被渔船救起,奇迹生还。因为伤势严重,又怕对方找不到尸体不罢休继续追查他的下落,所以故意找了具跟他的身形极为相似的尸体冒充他,并且让人在验DNA的时候做了手脚,造成了那具尸体就是他的假象,这才蒙蔽了所有人。也因此,换得了一段安生日子,把伤养好。只是他没有想到,那具他一手制造的尸体,竟然会带给了她这样大的伤害,让她差点就失去生命。他的心里顿时又苦又涩,个中滋味,难以形容。
他看着面前容颜憔悴的女子,良久,才闭了闭眼,低低的道:“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这句迟来的对不起,让宋婉心的眼泪纷纷落了下来,“不,”她摇着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那么轻易的相信你不在人世的事,不应该那么轻易的就放弃了我们的爱情。如果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坚持到你伤好归来找我,也许,今日所有的一切,就会完全被改写,你我之间,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容臻无言以对。他以为她会等着他,即便是听到他“死亡”的消息,也不过是伤心一阵子,等他养好了伤回去找她,她自然就会知道他还活着。
可他哪里知道,不过是短短的半年,等他终于养好伤安排妥当了一切去找她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样。
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从来就不会对谁格外留情。
“我好恨。”宋婉心捂着脸,哭泣着,不停的自责:“我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跟你一块儿死去,那样,你就会永远的记得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恨我,怨我,和我形同陌路……”
说到这里,她无法继续,她伏在桌子上,将脸埋进手掌里,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瘦削的双肩不停的耸动着,显然内心悲痛到极致。
容臻觉得,喝下去的酒后劲似乎上来了,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灼烧了起来。
菜已冷,可是没人动筷子。只有酒瓶里的酒在不停的少下去。他就那么坐着,只觉得连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苦涩的。苦涩得,如同吃了黄连,从里到外的苦。
半响,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告诉我,他是怎么逼迫你的?”
宋婉心哀婉一笑,“说了,你会信吗?算了,反正人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就让它随风去吧,再提起来,除了会平添伤心,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喃喃的说着,久久的趴在桌子上,脸颊嫣红,眼神迷离。
她醉了。嘴里轻轻的哼起了一首曲子。那是他们在一起时,她经常唱的歌。
“我有一段情呀,说给谁来听?知心人儿呀出了门,他一去呀没音讯。我的有情人呀,莫非变了心?为什么呀断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怀抱七弦琴,弹一曲呀唱一声,唱出我的心头恨。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春风听,春风替我问一问,为什么他要断音讯。”
这首《我有一段情》曾经在国外的华人圈里风靡过好一阵子,引得人人轻唱浅吟。她也喜欢,那时候,常常在他面前唱。只是那时候的她唱起这首哀婉深情的歌时,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少女的声音俏皮得宛如一股清澈的泉水,从白云相绕的山峦间缓缓流下,委婉悠长。那徐徐而来的深情衷曲,在幽深静谧的岩丛中如穿越时空的天籁之音,流韵无穷,相随着纯洁的白云而起伏流淌着。
而如今历经世事,沧海桑田,她再度唱起这首歌时,那声音,那情绪,那种无法表达的怨,就如泉水遇到了岩石的阻挡,奔迸出破碎的水花,一泻无余地流向涧底,无可奈何地汇入红尘的俗流。
那样的悱恻沉重,怅然若失,那淡淡而来的哀婉和绵绵不尽的相思,有一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哀痛,含蕴不尽,惆怅而凄切,令人无法不动容。
容臻静静的坐在那儿,不说话,清冷得如同天边的星,幽冷,孤傲,睨着这世间的一切,外表看上去冷静漠然,像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但内心深处,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春风替我问一问,为什么他要断音讯!
往事历历在目,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璀璨的年华,那些温存的画面,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通通如呼啸的风,迎面逼仄而来,瞬间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左心房的位置,隐隐作疼,疼得他的面孔隐隐的发白。
菜未进,酒已尽,昔日相爱的人,如今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唱着唱着,慢慢的,声音小了下去,最后渐不可闻。
房间里久久寂静无声。
良久,容臻才皱了皱眉,轻轻的叫她的名字:“婉心。”
不是小妈,而是婉心。宋婉心紧闭的眼角,缓缓的淌下了湿濡的泪水。
每个人都有醉酒的时候,而每个人醉酒的姿态,却又不尽相同。有的人喝多了会耍酒疯,会闹事,有的人会哭,有的人会笑,有的人会吐,有的人会不停的说话。这就是酒品的问题了。
而宋婉心醉了,就是直接不省人事。
容臻看着她这个样子,不禁叹了口气,他也喝了不少的酒,没法开车,看来,只能叫代驾了。
代驾很快就到了,问他们送到哪里。容臻看了看怀里已然睡去的女子,淡淡的道:“附近最好的酒店,谢谢。”虽然都住在容宅,但这个时候,她又喝成这样,他自然是不方便带她回家的。
出租车司机心里顿时明了,只当他们是一对出来寻刺激的野鸳鸯,于是很快将车开了出去。
开了房,刷卡进门,容臻轻轻的将宋婉心放在了床上。
空调开到了适宜的温度,他轻轻的给她盖上一条空调毯。起身的瞬间,她的两条藕臂却像蛇一样紧紧的缠了上来。
鼻端扑入熟悉的香水味,他的动作顿时一僵。而她的嘴里,则一个劲的呢喃着:“阿臻,阿臻,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他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子,她闭着眼睛,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她没有醒来,依然在睡梦中。似乎只是感应到了他要离开。
他心里一叹,缓缓的俯下0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