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苏的目光中，宁之之低下了眸，睫下留下了厚厚的影，像是尘埃里所有灰尘的积聚。
“是不是觉得我……很让人失望？”
正午的阳光，透过了窗，言语的瞬间，灰尘振颤而落，在光束里旋转，以一种哀默的姿势。
柳苏倏地感觉那灰尘照进了自己眼里，敛回目光，情绪微微起伏，“为什么去哪里？”
即使是生活所迫……也不该放纵……
“有一个天天做着发财梦，把女儿送到贵族学校，巴望着哪天飞上枝头，又偏偏好赌的老爸，生活……”宁之之抬起了眸，一片潮湿，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就这样了，反正你是不会明白的。”
灰尘开始迷着眼，飘进心，一阵灰。
不明白？
不，就是明白得太多，才会觉得疲累，疲累到时刻想把生活给狠狠撕裂出一个尖利的口子，但是……现实却在你伸出手的时候来告诉你——看清楚现实吧！于是在希望、失望、绝望中仿佛沉沉浮浮了漫长的几光年，变成了一种沧桑。
宁之之抿了口咖啡，唇边泛起苦苦的笑，“真苦，却那么多人喜欢喝。”
“喝一口咖啡，就等于品味一次人生，没有苦哪里有甜？”
只有知道苦的味道，才能分辨出甜，开始为之向往。这是柳苏的‘咖啡生活’。
“苦尽甘来？”宁之之摇头，“不，我不想要一点儿的苦，我苦够了，有一个贪财好赌的老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随时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贱卖了，你难以想象你会遇到什么人，或许是杀人不眨眼的，或许是个有特殊爱好的，或许也是个烂赌鬼，或许是个糟老头，或许是个瘸子，或许是个瞎子，然后和这样的人，要不一生就自己过完了，要不就黑着心肠生出个孩子来重复自己的一切，这样的生活，我不要！”
“所以你在那里强颜欢笑？”
“有什么不好？与其担心着被卖给某个未知的人，不如自己去挑！你知道的，这个世界虽然是开放了，但是……”宁之之冷嗤了一声，“男人对于处女的渴望还是亘古不变的，‘原装’的总是很值钱的，BaseBar里那些都是在刀口子上舔血过日子的，有一天的享受就是一天，所以一晚就是十万，值了，一晚值十年，我那赌鬼老爸在赌桌上爬一辈子，也不能一晚十万。”
眼前，依旧是那个穿着清新的宁之之，只是……言语之间，笑得很糜烂，让柳苏瞬间想起了BaseBar里的靡靡之音，想起那些把身体像蛇一样舞动的女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昏黄的楼道里艳姨那妖媚到极致的笑，看到她那手弯曲成寂寞的姿态，举起了烟，吞云吐雾间将青春年华肆意挥洒殆尽。
“把烟灭了！”柳苏皱起了眉，双目瞪视，散发出凛冽光芒。
宁之之手一颤，烟灰抖落，嘴角掀动，“习惯了。”
烟，灭了。
味，仍在空气里飘摇。
“柳苏，你很幸运，真的……你太幸运了……”宁之之的唇边绽放出一朵凄楚无比的花。
柳苏被那花的颜色刺伤，沉下了眼眸，转于黯淡无边……
“你看到的只是现在，你看得到我的从前吗？白天上课晚上打工，餐馆、咖啡店、超市、酒吧……，夜晚独自走在黑漆漆的街道，黑暗之中常常可以闻到血腥味、食物腐烂味、汗味、烟味，可能突然之间会有双手从后面伸出来捂住你的嘴把你拖往某个未知的角落，那时……是可能发生任何事的，你试过这种生活吗？还有，某天从天而降一个父亲，你还没适应这个突然，又迎来另一个，顷刻间前一刻还站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变成冰冷的尸体，可是你脑子里却还记得他活着的样子，恍恍惚惚，你飞上天了，成了公主了，但是……谁也不是我，谁也看不到光鲜背后的东西，如果是你，你和你的亲人看似平静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某个未知的时候，他们轻轻看了你一眼，仅仅是一眼，可能你的死法就已经被他们想象了千万遍！是你，你怎么活？告诉我！”
肩头振颤，眸光从零碎凝聚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坚毅，情绪也随着思绪而波动，本是消沉的海面，慢慢掀起了飓风猛浪。
宁之之看着这样的柳苏，仿佛第一次认识。
或许是第一次见柳苏的笑眸里溅出了泪花，或许是看到了柳苏脸上表情由凄楚到坚毅的过渡，或许是柳苏那起伏不平的音调给她描绘了一个灰色的天空……
宁之之顿时觉得胸口一闷，语言胎死腹中。
“如果真要找出幸运来的话，那就是我有一个即使病入膏肓也想为我遮风挡雨的母亲。”
柳苏神情中升起了一股骄傲。
那么打眼，宁之之的眼瞬间被灼伤。
“即使是表面的，我也想要……如果……如果……我是你，我姓柳，我有这样的家庭背景的话……那么我就算不参加考试也能有大学上了，不会被莫名地判处零分。”
宁之之唇角斜出一个尖利的弧度，声音从其中挤出，变得如刀锋一样扎得人心里直冒血窟窿。
唇，翕动，依旧是静默。
声音，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拉着，往下坠。
呼吸，依旧在继续，只是，她感觉不到。
脑子里，直冒出一个个画面，不停地反复、转换……
——考试的那天，医院里，宁之之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考场里有她的名字……
——还有那天……宁之之在BaseBar打来电话，那哭泣的声音……
——临出门时，柳煦说的那话……
——这几天她已经认识到的一个事实……她借由考大学来提前离开是希望渺茫，去Ｌ&Ｃ大学部似乎是定局……
画面不断地转换，不断地旋转，扭曲，揉合在一起……凝结成一种猜测……
呼之欲出的当头，突然被打断……
耳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嗓音，如三月春风轻拂心田……
“柳苏？”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的瞬间，内心还未从思绪中走出。
“金学长！”另一个声音同时想起，格外清脆，低迷、偾事全部如云烟般转眼不见。
“出什么事了？”
阳光下，她面色苍白得近乎于透明。
柳苏淡淡一笑，却难掩苍白，“周姐和小夕还好吧？突然出了事，一直在家里呆着，还没有和周姐辞工，她没怪我不打招呼吧？”
“不碍事，咖啡店她已经转让了，照顾小夕都已经忙不过来了。”
“那就好。”
“她还一直念着你呢，直说着要谢你。”他掏出手机翻动着电话簿，“这是新家的电话，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玩，小夕已经能认人呢，陌生人一抱就会哭了，呵呵……”
黑宝石般的眼眸里依旧是璀璨夺目的光芒，只是少了些青春张扬……多了些祥和，或许，那就是当男人成为父亲的标志。
柳苏输着号码……
“周姐？”一个狐疑的声音响起。
柳苏这才想起宁之之也在。
金熙英斜目淡瞟，转而看着柳苏刚张开的唇，眸光一沉，似在暗室什么。
于是，话，隐至唇边。
“佣人而已。”金熙英淡说着。
柳苏看向金熙英，表情震惊。
昔日柔情蜜意，已经为他生子的女人，成了他口中的佣人。
那晚的神情慌张，只是为了周姐肚子里的孩子？
“柳苏，你可真不够意思。”宁之之笑趣道，眼眸中却是一池破碎。
“不是……我……”
肩头传来一股温热，话语被打断。
“她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你们慢聊。”
说完，金熙英拍了拍柳苏的肩，笑得意味深长。
柳苏沉下了眸，为那突然被打断的话，他……是刻意的隐瞒……
“我说过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金熙英忽地回头对柳苏说道。
宁之之咬起了唇，眯着眸，脸色一沉。
柳苏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她突然想起当初她的父亲是不是也是这样说过她的母亲，以淡淡的调调，避讳的神情。
“呼……话憋在心里果然不如说出来舒坦！”宁之之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眉头紧蹙的柳苏，一脸怜惜，“柳苏，你不是那种甘于受制的人，从我第一次见你，就超觉得你是属于天塌下来都不会惊慌的人，像堡垒一样屹立不倒的，你决定的事都很难被撼动，这样委屈消沉真的不适合你！会把你逼疯的！”
柳苏笑了，笑得很无奈。
这样的她，她自己也很讨厌，可是……这就是每一个招式都被人看穿，双腿被束，拳头被死死握住，打不出去，也撤不回来的无奈。
“逃吧！柳苏，与其生活在仇恨的牢笼里，不如逃吧！”
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宁之之的话就突然在脑子里噼啪一声爆炸，迸出火花无数，映亮了她心里的潮湿沼泽，她欣赏着如繁天星斗一样的景象，生出憧憬无限……
但是，当火花寂灭后，一切又慢慢归于阴暗。
窗外，那三个保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每次逃脱也从未成功过……
“只要你想！我有办法！”宁之之眸光闪烁，神情很是激动。
柳苏怔怔地看着她……
“相信我！保证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