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做父女做成这样,还不如,在外面偶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老太太拿起儿子的信,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方才看向沈月尘,开口道:“莱州的新宅子已经都收拾好了,你父亲写信过来,催着咱们过去住上一阵子呢。”
听见老太太用了“咱们”这个词,沈月尘心里一阵恍惚,于是,故作惊讶地问道:“祖母要去莱州了吗?”
老太太点点头,缓缓喝了一口茶,“自然是要过去看看的。这次你也跟着我一道去吧,你父亲在信上特意提起了你,看来是心里头想你了。”
沈月尘闻言,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了一丝僵硬。
久疏问候的沈志云,怎么会突然想起她这个女儿……想来,又是因为托了朱家的福,或者是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办的。
从正院回到南偏院时,天已经全黑了,翠心在一旁收拾东西,时不时地发出声响来,惹得沈月尘微微心烦意乱起来。
吴妈见她眉心皱起,拍了拍翠心的肩膀,让她先下去。跟着,又换上了新茶,递到她的面前,轻声道:“老爷写信回来,小姐不高兴吗?”
吴妈从小将她一手拉扯长大,最是了解她的心性,知道她表面上看着随和柔弱,内心却是个无比倔强的孩子,一旦下了决心的事,就像是钉死在板上的钉子,永远都别想拔出来。
沈月尘闻言,抬起头看了吴妈一眼,只觉她永远都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吴妈坐到她的身边,不由轻言细语的劝道:“这些年来,虽然老爷让小姐心里受了不少委屈,但如今,咱们既然回来了,小姐到了老爷跟前还是得恭恭敬敬的,拿出个长女该有的样子才行。现在,可不是咱们怄气使性子的时候。小姐可是老爷第一个孩子,嫡房长女,任谁翻了天,也别想越不过你去。”
吴妈一面说着话一面轻轻地抚摸着沈月尘的头发,心里面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好几遍,一心想为她排忧解难,为以后谋从容过日的机会。
吴妈心里能想到的,沈月尘自然也能想到,而且,想的还要更远更长。
此去莱州,事发突然,沈月尘觉得有些措手不及。眼下,讨好老太太一个人就已经够让她觉得费力气了,她实在无心再去应酬别人。
临睡之前,沈月尘把从了然师傅那里取来的小盒子打开,将里面的银票和碎银子全部倒出来,仔细地清算了一遍。
银子虽然不多,却是她和吴妈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还有她化名“沈丹书”写字画时赚来的钱。
沈月尘盘腿而坐,将那些钱全都铺在床上,然后,一直不停地数来数去,活像是个神经质的守财奴。
只是,不管她数了多少遍,都无法让自己忽视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毫无疑问,想要脱离沈家,这些银子还远远不够。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的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走出这个深宅旧院去外面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不过是一名弱女子,言行举止皆束于封建礼教之下,就算有前世的记忆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沈月尘顿时心底一沉,有些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随即将铺在床上的银钱重新收好,又把盒子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藏起来。
沈月尘知道自己没工夫伤怀悲秋,一天不能离开沈家,她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想法,也是空谈。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跟随老太太去莱州的这件事,她不能冒冒然行动,必须得先好好准备准备才行。
这些年来,沈志坚的官运一直不错,从五品到四品,可谓是步步高升。
沈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祖上也曾有人考过功名,不过却没有什么大作为。
沈志云从小遵循家族传统,刻苦读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二十岁时,他迎娶了小户之女林氏为妻,同年,林氏有孕,他又考中举人,被人羡慕地称为“双喜临门”。次年六月,林氏难产而死,沈志云因为朝中无人提拔而错失候补官位,郁闷之极。
林氏去世八个月之后,沈志云经人介绍迎娶了富商之女姚氏,婚后,他得到了姚家大量的财力支持,用以疏通人脉,终于在半年后,便得到了一个六品闲职。随后的十几年中,沈志云在姚家的大力帮助下,一直不断扩充人脉,最后终于坐上了四品知府的位置。而这对沈家来说,完全算得上是一件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
在官场摸爬滚打十几年,沈志云对于人脉的重要性越发体会深刻。
常言道:朝中无人莫做官。
沈志云虽有老丈人的支持,但背后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大靠山,这无疑是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心有不安的原因所在。
沈志云上任莱州将近一年,政绩平平,没能做出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情来,反而一直在焦头烂额地收拾那些前任知府留下来的烂摊子。
恰巧此时,沈老太太从德州寄来一封家书过来,让他突然眼前一亮,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好运气地预兆。于是,在接到信之后的当天夜里,沈志云便把妻子姚氏叫到一边,把沈月尘被朱家相中的事情告诉了她。
姚氏闻此,果然大吃一惊,惊得差点连手中的茶杯都掉到地上。时隔多年,她似乎早已忘记了沈家,居然还有,沈月尘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姚氏嫁进沈家多年,因为娘家财大气粗而深受丈夫的疼爱,平时就连老太太待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姚氏进门之后,为沈家添了两女一男,可谓劳苦功高,所以,沈志云在家对她也是事事谦让,尤其是关于沈月尘的事。
姚氏对于沈月尘一无所知,却倍感反感,毕竟,她是原配林氏留下的孩子,而且还是长女。
姚氏一直对自己是继室的事,心里面系着一个疙瘩,每次只要想到沈月尘,她就十分不舒服,仿佛她是隐藏着的标志,时刻提醒着别人,她不是沈志云的原配,只是继室。
如今,沈志云突然提议要把那个碍眼的长女接过来小住,姚氏的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一万个地不愿意。而且,她也不相信,像朱家那样体面显赫的人家,居然会看上那个扫把星!
沈志云原本也是不相信的,但想到是母亲的话绝不会有假,便也只好信了。
倘若,朱家真的对沈月尘有意的话,那么这门亲事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沈志云心里正得意着,可是,坐在他身边的姚氏却忍不住要给他泼泼凉水,冷静冷静。
姚氏轻轻笑了几声,开口道:“老爷心里设想得也太好了。那孩子离家十几年,清心寡居,鲜少见人,怎么可能只在一场花会上就入得了朱老夫人的法眼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老爷也不仔细想想,朱家是什么样的来头,平时怕是连京城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未必能瞧得上,如今,怎么一下子就屈尊降贵地瞧上那孩子了?难道,老爷心里就不觉得奇怪吗?”
沈志云当然觉得奇怪了,刚听见这个消息时,心里只顾着高兴了,一时也没想到那么多。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踱步,想了想道:“夫人说的言之有理。不过,朱家名声显赫,犯不着为了那孩子耍什么手段。说句实在的,那孩子能交上朱家这样的好运,就算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也算是命里有福了。”
对于沈月尘,他心里是半分怜惜都没有过的。那孩子一出生就是不会哭的妖孽,不但克死了她娘,还连累自己倒了霉运,眼看到嘴的鸭子也能飞走……他恨,他气,若不是当时母亲拦着,说不定,他一把就那孩子淹死在澡盆中一了百了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当年的一时心软,倒也正好。
“夫人,朱家对我而言是个机会,不论如何,我都不能把这份好运气挡在门外。”
朱家在沈志云的眼中,就好似一扇通往更高权利的大门,一扇通往皇城宝殿的大门。一旦他踏出第一步,之后等待着他的,就是一条更加宽敞的阳光大道。
沈月尘原本只是一个让他心生厌恶的女儿,可如今,她却成为了一块可以给他带来希望的垫脚石。所以,不管这块石头是圆是方,是平是尖,他都要利用它继续往上爬。
姚氏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抿嘴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而又轻快道:“那孩子能嫁进朱家,当然是件好事了!我不过只是想关心一下她而已,既然老爷决定了,那就按老爷说的办吧。”说完,她端起手边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道:“正好,我也想和那孩子好好亲近亲近呢。”
管她是什么天仙下凡,还是妖孽转世,总要亲眼见一见才知道有多厉害。
又过了几日,朱家大少奶奶秦氏因病去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德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