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时卫嫤技校开得红红火火,可一等转过年来就没了人。
一来编花型、箩筐、糊纸盒子等事很简单,性格再愚钝的人多学几遍,熟能生巧下也就会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等开春冰化了,军户就要准备这一年的耕种。这会他们正忙着选种、打磨农具。有天大的正事干着,他们自然不会大老远来技校浪费时间。
好在卫嫤早已预料到此点,一整个冬天她都在督促谷雨等丫鬟读书识字,片刻都不曾落下。学习是水滴石穿的事,即便每天只认五个字,一百天下来就五百个字,而常用汉字不就那千把个。一个冬天下来,到如今谷雨三字经已经认个全乎。
得知此点后卫嫤放下心,然后请晏衡向全州发官文,召集各家孩子前来读书识字。
在这之前,她已经做足了铺垫。庆隆帝虽然从幽州紧急调配官员过来,但大清洗过后,凉州官吏还是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匮乏,尤其是最层书吏。这种不入流的官,怎么都轮不到朝廷科举取仕的进士老爷来屈才。
别人手下人手她不管,晏衡指挥使手下所需书吏,全部公开招录。
招录分笔试和面试两部分,得益于有个好曾外祖父韦相,他老人家当年曾办过这一出,出过一整本备选题目。考的不是军国大事,也不是谁能做锦绣文章,而是与平民百姓息息相关的题目。地理、农业、算数皆在此列。虽然时隔多年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但稍微改动下依旧能用。
而且卫嫤还发现此类试卷的好处——不怕泄露试题。有拟好的题干,稍微改个别数字、内容便是一份全新的试卷。就算有人提前知道,背过答案,现场也不一定能做对。
公告张贴出去,一开始还有人不信。谁不知道想做官先托关系,有个亲叔在衙门里,就算侄子再不学无术也能当上衙役大人。如今公开考试?不就是给关系户挡上块遮羞布?
看在公告下晏衡亲自签名的面上,终于有书生抱着“反正考试也不交钱,慢慢试试呗”这种心思报上了名。等张榜结果出来,所有人惊奇地发现,按名次排列的复试榜上,名列前茅的皆是凉州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而传言中给当官的塞了银票,保证一定当选的不学无术之辈,毫无疑问地名落孙山。
这下因偏见而没报名的读书人毁到肠子都青了。
而稍后的一出更是让众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复试由晏指挥使亲自坐镇,而他最终圈定的几人,全是大家公认有才能、办事妥帖之人。
这下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晏指挥使是真的本着挑几个有用之人,组织的这次招录。
年前这一出,为如今卫嫤的行动提供了极大便利。哪个为人父母的不想让自家孩子当官,但当官的前提是你得识字,不然上峰的文书下来都看不懂。问题是一般人家根本没那个条件,穷的买不起笔墨纸砚,没那么穷的又请不起夫子,能请得起夫子的人家孩子真不愁出路。
是让孩子去读书识字,还是圈他们在家里帮忙种地?
一时间这个问题成为了摆在凉州城多数人心头的头等问题,最终多数人心疼孩子的心占了上风。去学俩字吧,左右家里也不缺那一个劳力,大不了让姑娘多干点。
于是在出了正月,学堂开始报名时,就出现了让卫嫤皱眉的一幕。
先赶来的是凉州城附近的百姓,特意穿着他们过年时的新衣裳,村民们领着自家儿子聚在官衙门口。
居高临下看去,人群中这些孩子竟然没一个丫头。
卫嫤派谷雨下去打听,随意地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绝大多数百姓的第一反应皆是发愣,而后憨笑着摇头:“姑娘家学这个没用。”
也有实在人直接说道:“哥儿来这读书识字,家里忙活不过来,他姐姐总得多帮些。”
裹着狐裘站在台阶上,听到这些理由,卫嫤眉头皱成个疙瘩。几次了?上次幽州赈灾,她绞尽脑汁把握好物价、派人及时检查物资质量,本来都确保万无一失,半路杀出个楚刺史抢赈灾银两栽赃嫁祸,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发现很多事明明自己设想很好,但到头来总会朝一个她预料不到的诡异方向发展。
儿子要读书,等于家里少个劳动力,所以早晚要嫁出去读好书也没用的姑娘,理所当然该多帮家里干点活。
他们说得好有道理,以大越此时的民风民俗,她完全是无言以对。
但她心底又深深的不赞同,此举违背了她本意。
该怎么办呢?
迟疑之间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缝,一大早出城办事的晏衡骑马归来。下马上台阶走到她跟前,他关切地问道:
“阿嫤怎么了?”
他斗篷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凉意袭来,卫嫤头脑一阵清醒。
“阿衡,你看下面,这些人带来的全是家中男童。”
居高临下晏衡打眼一扫,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阿嫤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未免也太……”
“那阿嫤是想要女童一道进学?”
见她点头,晏衡了然道:“这事很简单。”
的确很简单,心里一直装着男女平等这事,一开始见到这般景象,听百姓们嘴里说出来的理由,她的确有些反感。但这会镇定下来,她已经想出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听晏衡站在台阶最前面,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乡亲父老,衙门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是让家中十岁以下的孩子前来进学,不拘男女。”
底下百姓面面相觑,片刻的安静后,前面有大胆的人出声:“指挥使大人的意思是,家中姑娘也要一道来?”
晏衡点头:“姑娘也是孩子。”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姑娘家读书有什么用。”
“是啊,早晚要嫁人,再说孩子们都读书,家里就俩大人,地里那些活哪能忙得过来。”
“可不是,要我看咱们都不是读书的料,难道孩子还能是文曲星。这书读了也不一定有用,还是这么算了。”
一时间反对声不绝于耳,虽然也有少数疼女儿的家长,觉得自家姑娘一块来读书,长点见识也挺好。但在一眼就能看到,少了孩子做爹娘的必然要加倍辛苦的现实面前,大多数人还是会为自己考虑。况且女儿本身就要干活要赚彩礼,这种观念在有些人心目中也算是根深蒂固。所以那点少数派的认同之声,如一滴水汇入海洋,压根不会被人所察觉。
愚昧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诚然各家姑娘日后要嫁人,可你们家也要从别家娶媳妇。妻贤夫祸少,每个人家都想要贤妻。想要贤妻又不想花功夫教养女儿,这完全是悖论。眉头皱成个疙瘩,卫嫤刚想武力镇压,耳边传来响亮的击鼓声。
咚、咚、咚
见他们争论不休,晏衡干脆敲响了官衙旁的鸣冤鼓。人群再次安静下来,站在上首,腰杆挺得笔直,晏衡满脸威严,沉声道:
“进学的孩子每季有新衣裳,一日三餐州学负责,同时提供住宿。这样算起来,你们家里算是少了张嘴,别只看到多出来的活。我话放在这,州学跟官府公开招录一样,全凭自愿,但你们要来就得守我定下的规矩。州学按男女一比一招生,每家想送男孩入学,必须同时送其姐妹一道过来。报名先建学籍,学籍与户籍绑定,书吏会仔细核查。”
站在他斗篷的阴影里,卫嫤神情难掩错愕。
刚才她脑子清醒时,想到的法子就是武力镇压。生米恩斗米仇,她不仅这规劝晏衡,让他不要一下对普通兵卒太好,对待平民百姓时她也持这种态度。
这所州学由她出谋划策一手建立,虽然是凉州官衙出资,且大清洗过后提留下来的银两让如今的凉州官衙富到流油,但这笔钱也不一定要出。更直白地说,没有她说服晏衡,官府根本不会做这桩事。
免费学习、还免费供吃穿,这等待遇比后世那些“从出生到坟墓”的福利还要好。这帮人还不满足,真当她是软柿子。
“阿衡,今日先暂时到这吧。”
耷拉下肩,她有些无力的说道。
晏衡扭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回国头后,气势依然凌厉。
“今日报名者全不符合条件,报名暂且关闭,十日后重新开始。”
说完他环顾四周,目光重点落在几位衙役身上:“你们记住了,州学招生完全自由,不允许有丝毫强迫。我就不信,这等提供衣食住行还有书读的好事,送到家门口都没人接受。”
衙役站直了身子,长矛杵在地上,整齐划一的声音很有威势。
声音过后,远处传来马蹄声,浩浩荡荡的蒙古车队走来,打头的正是朝廷第一批册封蒙古官员之一,幽州城外赶着勒勒车前来送奶茶的蒙古部落女首领:乌日娜。
一身盛装的她见到卫嫤忙招手,疑惑地问道:“今天不招了?我还带着部落里的孩子们都来了。”
在她身后,马车上下来身着色彩鲜艳民族服装的蒙古族孩子,高矮不一,男女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