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
纷纷扬扬的雪飘洒开来,掩盖住许多的肮脏与丑陋。天地间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冻住了,包括人心。
我跪在地上,双膝已经麻木了,眼睛只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木板。
那是一块破旧的门板,被人丢弃不用。我捡了来,让娘能有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是的,木板上躺着的,是我娘,和我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每日里以乞讨度日,看惯了人的冷眼唾弃。只是,娘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解脱了,不用再挨了,她可以不再看那些人的唾弃和口水,不再卑微的为了一顿晚餐而去和狗抢食。
她解脱了,可是我呢?
怔怔的看着飘洒的雪花落在破旧的床单上——那是我唯一能给她的最后一点尊严。寻来的破烂碎布遮不住她的全身,起码,起码能遮住她的脸。这样,她地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好看一点。
我茫然的想着,等待着有人能将我买下来。
这辈子,她为我做了不少,或许,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哪里来的臭要饭的,晦气晦气!快滚!”对面的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挥了挥手便要轰我走。
我挑眼看了看他,垂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嘿,我说,还挺倔!”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身上穿着素布的袄子,脚上的靴子很厚,我想,一定很暖和。
“听不见是不是?快给老子滚!”他一边呵斥着一边来扯我的衣领,“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敢在铭王府面前撒野,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快滚快滚!待会儿铭王回来了,老子非得挨骂不可!快滚!”
我倔强的咬着唇,任他拉着死活不动。
常年的乞讨生涯让我的身体便得很结实,我死死跪在地上就是不动,这里是这段路上最繁华的了,如果再没有人买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给娘下葬。
见扯不动我,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伸手去拉那木板。
“快过年了,出门就见死人,真他娘的晦气!你小子犯倔是不是?老子就给你点颜色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大大的巴掌扇了过来。
我机敏的一歪头,躲开他的巴掌,眼尖的看到他要去扯木板上的床单。
顿时,我急了,扑上去狠狠的咬着他的手臂,使劲的咬着。我不能,不能让他将娘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毁了。
“哎哟!”他嚎叫一声,拼命要甩开我,可我咬死了不放口,生怕一松开口,那张本就破碎不堪的布会再也遮不住。
他另一只手胡乱的拍打着我,扯住我的脸死命的拧,又用脚乱踢着我。
好痛,我浑身上下都好痛,唇齿间弥漫开浓厚的血腥味,是他的,还是我的,已经分不清。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只知道咬着他不松口,其它,什么也不知道了。
“住手!”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
那人立刻停止了对我发了疯般的厮打,跪下地来,“王爷!”
王爷?我模模糊糊的想着,转过头去,看到一张俊美而狂傲的脸。
他就那么高高的骑在马背上,睥睨着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
那一刻,我知道,只有他才能救我。
于是,我扑到他的马下,速度快的让身旁那个狗眼看人的家丁拉我不住。他身旁的近侍立刻拔剑挡在前面。
我仰起头,如同仰望天神一般,“王爷,求您买了我!”
他没有应我,垂眼看着我,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件待卖的物品,估量它值不值这个价钱。我就那么毫不害怕的回望着他,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生与死也不过是一线之间的事情,那么,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呢?
“给个理由,我为什么要买你?”他眉毛轻轻一挑,傲气十足。
“小人甘愿为王爷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王爷的大恩!”我使劲的在地上叩着头。面前的积雪让我磕出一个深深的坑,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交织在一起,犹如绽开了最艳丽的梅花。
他却狂放一笑,“本王从来不缺做牛做马的人,更不需要你的一辈子!”
突然,一条软鞭啪的甩了过来,我闭上眼仰起头把心一横,若是命该如此,我也无法逃脱。
软鞭在脸前拐了个弯,挑住了我的下巴。粗糙的鞭身刺得我的脸颊有些痛痛的。我被迫仰着头,直视着他。
“说个价钱!”他幽幽的开口,声音如同从天际飘来。
我使劲咽了咽口水,一咬牙道,“十两!”十两,足可以买一副很好的棺材来安葬娘亲了。
“你疯了?”那个家丁惊叫道,“凭你也值十两?”
“啪!”狠狠的一鞭子甩了过来,那个家丁惨叫一声,地上掉落几颗含血的牙齿,兀自捂着脸哀嚎。
他端坐在马背上森冷的说,“这是你放肆的教训,下次,你当知道没这么便宜了!”
“是,王爷!”那人含含糊糊的说着。
我浑然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这么冷的天里,我近乎麻木的跪了十个时辰,可是方才他漫不经心的神情,若无其事的话语却让我从骨子里寒了起来。
一袋沉重的银子扔到我手上,他云淡风清的说,“这里是一百两,如果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没有人会看得上你!”
翻身下了马,他大步往府里走去,远远的飘来一句话,“事情办完以后回来找我!”
我掂着那袋沉沉的银子缓缓抬起头,朱漆大门上方,金色的三个大字在漫天白雪中那般耀眼——铭王府!
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却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
雪停后的冬日里,阳光暖暖的,并不刺眼。
我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接下来的处置——为奴,或者为婢。
他微微闭着眼睛,斜斜的靠在竹制躺椅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似乎在沉睡。可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也知道我来了。所以,我静静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终于张开眼看我,“从今天起,本王便是你的主人,你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你的一切都将被我所主宰。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叫——明艳!”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听着,没有丝毫的表情。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开始没日没夜的练习歌舞,勤练武功。我倚门卖笑,我名动金陵,多少人趋之若鹜的想要见我一面。可是,我终究不明白,他从来不让我接客,也不让我表现出会武,也没有任何的要求,甚至从来没有意思要了我。我迷惑,但是我沉默。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我能够掌控的男子。
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秦淮河的画舫上,将会迎来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将是我要交付身子的人。而我的任务,就是取得他的宠爱,让他迷恋我。
波光潋滟的秦淮河上,我在精致典雅的画舫里迎来了那个人,那个我练了十年等了十年的人。
他和铭王长得那么像,却又那么不像。
他是清冷的,温和的,淡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歌舞升平,千娇百媚,他却只是回以淡淡的一笑。他只是那样清清冷冷的看着我,微微的笑着,不温不火。
我突然失了曾有的自信,仿佛我所有的魅力在这个男人身上已然失效了。
终究,他还是带我走了,在我辗转缠绵于他的身下,在他看到那一簇鲜艳如梅的落红时,他终于说了句,“随我回府吧!”依旧,那般清清淡淡的。
进了昭王府,我才知道,府里已经有了两位夫人。我知道婉如和铭王的关系,她却不知道我的身份。看着她每日里对我极尽讥讽嘲笑之能事,我只觉得可笑。
深深院落里的日子是寂寞的,我渐渐发现,原本我以为很容易的任务,执行起来却很难。我抓不住他的心。
直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叫玉兰的女子。那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温暖的笑意,我知道,我失败了,他从来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短短数月,所有的宠溺仿佛只是一瞬,便转眼消逝。我开始变得和婉如一样,嫉妒,排挤,挖苦。
玉兰有了身孕,他的眼睛里唇角边全是笑意。我恨,我嫉,因为我在不知不觉间居然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表面上清冷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垂怜我,玉兰死了,死于小产。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知道,一定是铭王做的。因为有了玉兰,我失了宠爱,我们的目的很难达到。
玉兰死了,可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也仿若死了一般,再也看不到眼底的笑意。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这样过了半年,他又娶了一名女子。这重重的院落之中,多少女子来了又走,消失得了无痕迹。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表面上温和驯服,却有着最尖锐的思想。很快我就发现,我永远都得不到赫连昭。因为他流连而眷恋的眼神再一次出现,却永远不是为我,永远。
那样温暖而柔情的目光是我渴求不得的奢望,他带她去连城,封她做侧王妃,甚至让她操办太子寿宴,让她入宫!
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已经忘了自己的任务,忘了铭王让我偷的幕僚名单,忘了所有的所有。此刻,我只是一个为爱发狂的女子,只是一个失了心的女子。
问罪而去,败兴而归。
是夜,铭王召见我,我知道,自己要受罚了。
“你该不会是爱上了他?”铭王的话字句敲击在我的心上。
“属下不敢!”我低下头,掩去眸子里的心虚。
我爱他,我怎么不爱他呢。
否则,我何止如此难过,否则,我何必对着他的时候会心虚,会愧疚。
我垂着头,等待铭王的惩罚,却不料,她再一次出现。
缠斗中,我凌厉的掌风向她袭去,我恨,我妒!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够取代玉兰的位子,为什么没有了玉兰,我依然不能锁住他的目光。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让我诧异的是,铭王居然拦住了我,“住手!”
多想多年前,他救下我时说的话啊!为什么要救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从我面前消失,“为什么?”我怔怔的问着铭王,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留着她,我有用!”
“是!”我缓缓的挤出这一个字,到底是有用,还是你也爱上了她?
我看不清铭王的脸庞,只是觉得这句话中的分量似乎很轻,很轻。
“记住你的任务,你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你的一切都是本王的,别忘了!”依旧如当年般森冷的话,仿佛是一条铁锁牢牢的将我铐住。
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那里只有黑暗,看不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