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坑巷子，土生土长的伊宁市人都这样称呼这条不长的巷道。巷子目前的官方名字叫做红旗街，沿红旗路一路向东继续行走，过十字路口，直进去就是了。
只是，倘若现在走到巷口，怕是有人会拍脑门，疑惑：“为什么叫馕坑巷子呢？”巷口处的右边多是门面不大的小饭馆，左侧则是一溜铁艺铺子，看着跟馕坑确实相距甚远。
但是不用着急，听着路边店铺里传出的维吾尔民歌，耐着性子再往前走一小段，即能看到摆置在路边的一顺儿馕坑了。名字虽是由来已久，时光的边角上都已经泛黄起皱，但是如今这里倒还真是有不少粉扑扑、光溜溜的馕坑坐镇，证实着名字的由来。
初夏，正是打馕坑的好季节，大西北冬天的寒冷彻底远离，夏日的燥热还在缓缓到来的路上，因此，在日头里做这种掏力气的活计，也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
56岁的阿不都克力木和52岁的阿不都北力克算是这条巷子里打馕坑的年长者。当我走进阿不都北力克家的小院子时，喜欢说笑的他指着站在泥坑里的阿不都克力木说：“他是个泥巴人，就是在泥巴里出生的。”
可不是，阿不都克力木此时确是满身泥浆，正专注地将山羊毛和泥巴细致地和在一起。
这是打馕坑的第一个步骤。阿不都北力克负责将山羊毛用一把细铁丝做就的铁叉轻轻地掸好，让它们充分分散，然后铺洒进阿布都克力木正和着的泥浆里。打馕坑的泥巴有讲究，必须是大山上的红土，“这种土黏性好，粘到手上像泡泡糖一样。”阿不都北力克说，而山羊毛的作用也是为了增加馕坑的牢固性，“这样才可以运到很远的地方都不烂。”
对于馕坑巷子源起于何时，阿不都北力克也解释得形象：“我没出生的时候这里就是馕坑巷子了，整条街都是做馕坑的。你要问南疆人，他们不知道伊宁市的红旗路，但是一说馕坑巷子，他们就都知道了。”对此，他很是自豪：“到我这辈，我们家在这呆了100多年了，打了40多年的馕坑子，我爸爸传给我哥哥，我哥哥又传给我。”两位长者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跟我聊着天，一边继续掸羊毛、和泥巴——他们见惯了新奇探问的来访者。阿不都北力克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还来过新加坡的姑娘，在这里看得高兴，又唱又跳的。我显然不具备这种能力，不免羞赧。不能为二老带来更多愉悦，于是自觉走出，不再叨扰他们。
与阿不都北力克描述的曾经的盛况不同，现在，打馕坑的人显然少了。一条街上，倒是看不到昔日馕坑满街的景象。做馕坑是个辛苦活。“一个馕坑，两个人好好地做也得要个两天时间。”做了32年馕坑子的尼扎尔江说，“先要和泥巴，然后要揉泥巴，接着把揉弄好的泥巴放到木板上塑成一条条长方形，弄上5、6条，将它们围起来，一个馕坑才算做好。”尼扎尔江描述的只是做馕坑的大致框架，而框架里每一个细节所需花费的心思、体力也只能由打馕坑的人自己体会了。他向我指了指正在他家的院子外面和泥的阿迪力说，那是他的徒弟，今年40岁。而他自己忙完了院子里的整修活计，也将在下个月开始他一年的打馕坑的事业。
看到司马义时，他正打着赤脚，推着手推车从巷子的一边快速穿向另一边，将车停在一堵墙遮蔽出的一片空地上，然后弯腰从车上卸下一团一团的棕红色泥巴，用塑料布小心地罩好。这些泥巴都是他一上午的劳动成果，他把之前和好的泥一块一块的放在一张毛毯上，用脚耐心地踩匀，踩至没有大小不一的泥块，方算完成这一步骤。他说，因为他的腰不好，使不上劲，因此，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合伙打馕坑。他负责和泥巴和揉泥巴，他的同伴们则负责后续的工作。
快到中午时间，夏日的阳光也已经显露出了灼热的模样。司马义再运送完一车泥巴后，蹲坐在一片阴凉里休息。他笑着说：“打馕坑累得很，但是我喜欢。”鉴于他并不流利的汉语，我并未能明白他之所以喜欢的缘由，但是却明显能感觉到这份工作带给他的成就感。“我们去南疆的时候，看到他们那里的馕坑都很小。”他在面前的泥地上画出一方小小的馕坑，然后指着摆放在不远处的打好的馕坑说，“像这样的大馕坑是我们伊犁人打出来的。”他用手在脸面前比出一个馕的形状，接着说：“这么大，脸都看不到。”
他一边说一边笑，继而感慨：“这条街上现在打馕的人家也就只有五六家了。我小时候，还有二三十家呢。”他今年41岁，打了20年的馕坑。生活好了，物质丰富了，原来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老物件也都能在现代生活中找到更为方便快捷的替代品了。就像馕坑子，也有了不用经过日头晒、不用搞得一身泥的钢筋打就的馕坑子可以选择了。
馕坑巷子的没落是一种必然趋势。但是，没落是一回事，消失是另一回事，这种泥巴打造的馕坑子有它存在的理由。
阿不都北力克说，为啥要打馕坑子，因为馕是大家的命根子啊，这种馕坑子打出的馕泡在奶茶里，一泡就开了，好吃。
司马义说，钢筋馕坑打出的馕，放上一天就特别硬了，老人咬不动。
家住北大营的马秀英和家人将一口馕坑子牢牢实实地固定在他们的三轮车上。她笑着说，她小时候也在这条街上长大，今天专程来这里买一口馕坑子回家自己打馕吃。装好车后，她笑着跟我再见，坐上小三轮“突突”地回家去了。背后是那口大馕坑在阳光里反射出的柔和光芒。
这种裹着泥土气息的馕坑子打出的馕，香味会更加持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