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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去往V城的道路

常常,你装作对V城只是伪装成现在的样子并不知情,这个城市的火车司机会把火车开到被一团迷雾笼罩的铁轨上,而你看着《V城旅行手册》,浑然不察。

深夜,你被一群拥挤的观光客裹挟着来到V城剧院,稀里糊涂地买了票,这场V城戏中戏,名叫《后现代侦探的悲剧》,最后一幕,那酷似假发姑娘的女主角精神崩溃,迷失在V城大街,手上紧握着那枚金色号角形状的钥匙,试图打开每一扇V城紧闭的大门。她十指尖如滴血百合,唱着特里斯特罗之歌走下了舞台,向你走来,你惊慌地发现池座已是空无一人,你试图摘下那顶金色假发,擦去满脸泪水,而那着了魔的剧场反复回荡着“特里斯特罗”的名字,仿佛《穆赫兰道》里那个让你战栗不已的红色剧院,歌者晕倒了,而歌声,仿佛来自你的体内的歌声,仿佛有着独立生命般的,永恒地保持弹跳。而你不知该为这歌声继续哭下去,还是停止,是该感到惊骇,还是愤怒。

V城的秘密就写在它的地图上。要直取性命,就要看清它的心脏。

你爬上V城最高的山峰,整个V城都在那里了。V城的正面,侧影,背影,生满鳄鱼的下水道,地铁上溜溜球般往返乘凉的流浪汉,多棱镜面的摩天大楼,城市边缘无人的火箭城,恶臭的贫民窟,海底珊瑚礁、死电鳗与腐烂的沉船,海沙中的废汽车墓地,永远在焚烧的垃圾山……下方的城市此时沐浴在半明的光里,正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坟墓中的一切如电路板上的电路网络一样尽收眼底。

而有些电路出了差错,这差错与bug稽警们看到的全然不同,只有明察秋毫的侦探才能看得分明。在这个V城系列小说中通常倏忽而至的“神启瞬间”,你突然觉得万分感伤,你不知道这个由0和1组成的世界里,生和死,爱情的快乐和孩子的眼泪该如何解释。渐渐地你看清了V城的每一个人,易容者,自残者,SM爱好者,摄影师,愚人,假人,类死人,活死人,全病帮。侦探,天才。地下摇滚共和国。地下邮政系统。特里斯特罗——悲哀的另一个名字,为维持秩序而被排放的垃圾共和国——被压抑的V城的精神症状。他们在所有的地下世界中增殖扩散,一个接缝接着一个接缝,一个冥府接着一个冥府。而你,这个注定的圣者,这个沉默的隐士,将潜入这连绵的地下世界,并带着那把钥匙,带着所有下水道中的猎杀鳄鱼者,自我放逐在地铁网络里的溜溜球,重回V城那飘荡着诱人香蕉味儿的上表皮世界。

V城没有时间。你也许为希区柯克制造的那片风车逆风转动的荷兰田园风光感到恐惧,而在V城,你总是忘了时间,感到自己像个梦游者,一睁眼就出现在另一个片场里。无处不在的镜头对着你俯拍,仰拍,大特写把你的毛孔里的防晒霜和灰尘油脂里的细胞质放大得像电灯泡。当下一个场景来到,只是抖动一下万花筒的工夫。你警惕着那些荷尔蒙过剩的男男女女,却在酒精和药丸的浸泡下开始肾虚。你像个天真无邪的业余侦探,行走在bug频出的同心圆迷宫里,发现V城的程序邪恶程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努力不去爱上某一个人,以免落入“他们”的陷阱,你让他(她)们心碎,被他(她)们纠缠,可你是否记得,最私密的谈话和夜晚行将结束时,不总是有个茫然的偷窥者,有个无辜的摄像机孔露出马脚?

V城的心脏就藏在摩天大楼的镜宫里,而打开秘密的钥匙藏在燃烧的垃圾山里。你终于想起你在进入V城前的那个晚上读到的那本比枕头还厚的书。那些绵延的句子,像阁楼姑娘织挂毯的金线那样长,不仅是修辞,它们像连通管,在一个长句子中,连通了四面八方的时空体,就像挂毯上的V城,此刻与过去、未来同时存在,并以超越因果的逻辑,链接起了每一个V城人与物,每一个可能的V城世界。现在轮到你,戴着摘不掉的金色假发的你,深入V城千沟万壑,佯作双面间谍,直到将匕首径直插入它的心脏。垃圾山里那枚钥匙,开启的是V城真正的城门(没错,就是第一个镜头里你的火车铁轨进入的那一扇),那一刻,你终结的是V系故事(手刃极权心脏是V城最大的bug,永不会在V系故事里发生,那里的侦探找不到答案,邂逅的永远是“虚无”),是拟真的被诅咒的V世界,地下世界的海水溢出地表,你坐在阁楼里盯着屏幕,舔着一根大香蕉,谁也不知道那个像晨光一样消失在彩虹里的颅内被植入G型仿聚合物的“火箭人”就是你,谁也不知道,你发现你走过的路,你在V城的命运轨迹,竟无一例外皆是严格的V字形,如同工蜂的舞蹈。而此时一声熟悉的尖啸划破寂静,正在电影院观看《V城火箭侠》的V城人潮水般拥向街头,一股清凉的风吹过,风之后的世界附着在V城世界的表皮之上,沿着地下铁与下水的出口,灌满了V城的肺腔。“The End”。直升机在V城天空中调皮地画出这六个字母,导演托马斯·品钦(身材和V城bug缉拿队长非常相像),头上套着纸袋,模仿着辛普森的声音,念着一本比枕头还厚的形同百科全书的大部头:“历史,是一个阶梯函数”。你大叫着爬上顶楼阳台:“不行!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要出去!”片尾曲已经唱到尾声:“每一块石头都有灵魂,每一座山峰都有脸庞……”两根形同香蕉的手指做出V型,露出狡黠的笑。“去你的!去你的!……”直升机在天空中画出你的尖叫的云朵,天空像一张表情复杂的脸那样瞬间扭曲了,钻入摄像针孔。Fade out。

只有《V城旅行手册》被饱含海雾的风翻开了附录(你这从不读附录的粗心读者啊):

拜访著名隐士托马斯·品钦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搭乘《V.》中那个贝德克尔旅行世界的火车,进入V城。火车司机是一团迷雾,这里的永久居住者实际上不露真相。塑像会说话,政府大楼发疯了,清真寺会谈情说爱,国会大厦会变成金刚打飞机。空中翱翔的水鸟是V城大洪水中死去渔民的灵魂,海底下失去的家园,楼房,农场,水车,一切完好无损,长了鳃鳍。独角鲸拉犁,蝠蟦推水车。

常常有痴心读者试图进入V城,常常,他们会在《万有引力之虹》的火箭尖啸声中醒来,进入《熵》中那个盛大狂欢派对的中心,来自《万有引力之虹》中那个香蕉天才白痴在楼顶露天阳台上等着他们,他会告诉他们,《熵》的二楼房间已经进入恒温的热寂,而房间主人的女儿,《拍卖第四十九批》的女主人公,经历了爱情失败,织出了足以乱真的V城全息图的地幔。她打碎了窗子,顺着地幔爬到阳台,次日她会出发,去执行那神秘的遗嘱,那个若有若无的阴谋将给她过量的信息,却不给她答案。与此同时,《V.》世界地铁上的“溜溜球”进入下水道世界,猎杀被抛弃的宠物鳄鱼,而他们追踪着V城秘密,与那些真相的追踪者一道,发现V城俗丽的皮毛下有的只是空虚……不要试图终结V城的秘密之心,不要试图发现那些摇滚共和国、地下邮政王国和赛博朋克的自由之匙,在V城,你要保护好你的眼睛,也就是你自己的摄像机,有时候,过高的像素让你窒息,轮番上演的荒诞剧、科幻片、科教片、卡通片、B级片、战争片、摇滚音乐片和历史演义让你迷惑,而你要相信,V城只是一团空虚的迷雾,你所走过的千沟万壑,只是一首过长的、无限忧伤的虚无之诗的符码……

没错,我就是在前往对著名隐士托马斯·品钦的拜访的路上突生一念,决定去做独立记者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刚入校的可怜的女博士。

我从一本本砖头书中向世界的心脏探入钢针,但那俗丽的皮毛坚硬如铁。

于是我决定潜入它的下水道,一探究竟。

哇,把自己扔进下水道的污秽中的感觉真好!

你得时刻保持清醒,睁大双眼,保持好奇。

你得把自己放到最低,假装自己是个白痴,时刻倾听,时刻学习。

你得假装自己是只缀网劳蛛,布局,吐丝,旅行。

看清心脏,支取性命。

不去妄想,不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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