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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旅馆

人总是渴望着自己实现不了的生活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饱受自己折磨的原因。漂泊在外时,渴望的是家的归属感,而待到真的安定下来蜗居于城市一隅,心却又变得像是渴望自由的飞鸟,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鸟笼,到外边的大千世界去展翅翱翔。

就在这两种矛盾心情的交战中,不知不觉地,我已将足迹踏遍了大半个西欧。对这数十个国家的拜访中,有与好友的结伴出行,也有有意或无奈为之的只身独行。旅行之中总免不了有些不便之处,而对于总把休养生息视为头等大事的我来说,要确保行程的舒适,选择一个好的旅馆就等于是成功的一半。

年轻人出行,省钱总是第一要务,因此便宜而实惠的青年旅舍(Youth Hostel)就成了大部分学生出游时住宿的首选。这些类似学生宿舍的建筑或直接座落于景区的中心,或位于僻静偏远的市郊一带,但无论如何,交通的便捷大抵能够得到保证。床位通常是以通铺的形式安排,从两人一间至八人一间不等,在游客着实过盛的地方(例如罗马),我们也碰到过十二人挤一间房间的夸张盛况。与陌生人共室也许会让有些人觉得不舒服,事实上也确实存在种种不便之处(邻床的室友呼噜打得震天响,精力过剩的青少年学生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屋,或者爱赶时髦的日本女孩大清早为了化妆霸占洗手间一个小时之久……):但与此同时,这也给了你难得的机会结识游伴,广交五湖四海的朋友,使寂寞的旅程变得新鲜,热闹起来。

我对欧洲各处青年旅舍的评价是好坏参半。也许因为YH发源于德国的缘故,中欧德语国家的青年旅舍普遍更为干净、明亮、舒适:设备更齐全,管理更加完善。而南欧国家这边的青年旅舍则更为简陋,感觉也比较破旧。我记得在科尔多瓦时我们无意间找到的青年旅舍,整间房间内除了四张床之外别无他物,水龙头中放出的自来水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这与德国和瑞士的青旅(干净整洁,而且桌椅,储物柜,甚至床头灯等物件应有尽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罗马的青年旅舍位于偏远的市郊,由于我们去的时候正值新年,巴士停运,众多年轻人不得不深夜顶着寒风跋涉了一个多小时回到旅馆,更离奇的是半夜三更居然火警警铃大作,将一屋子人从梦中惊醒,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之后认定没事,又重新倒头睡下——堪称是我所过的最荒诞离奇的一个除夕夜。

在维也纳,我所预定的青年旅舍位于市郊极偏的一隅,你需要发挥侦探的本事,对照旅馆的指示,百折不挠地跟踪一个个隐藏在街角的“YH”的指示箭头,经过无数次的兜圈子和走岔路之后才能顺利寻至这迷宫的深处。(顺带一提,用路标将人搞得昏头转向的青旅决非仅此一家,许多时候,旅舍的选址颇为不可思议,比如佛罗伦萨的那家青旅居然座落在一座山上)。更惨的是,那次不知赶上了当地什么节日,所有旅馆人满为患,以至于为贪便宜只付了最低价格的我居然沦落到只能睡地铺的地步。那真可谓是所有旅途中最糟糕的一段经历了。

当然,也有愉快的回忆。我还记得佛罗伦萨的小巧青旅是怎样地令我们流连忘返,从窗口向山下望去,小镇的夜景一览无余:我也记得伦敦青旅的早餐是如何地丰盛,虽然比不上传统的敦实油腻的英式早餐,但无论其数量还是品种内容都算得是青旅早餐中少见的丰盛了。我更记得每一次行程中遇到的旅伴:利用假期坐火车横跨欧洲大陆的美国青年,背着超大行囊独自拜访不知名小镇的韩国女孩,每晚跑去维也纳歌剧院买站票听歌剧的乐痴欧洲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我独自一人坐火车夜间到达奥地利的小镇Melk,带着打印好的路线图一路摸索到早早预定好的青年旅馆,却发现也许是因为小镇游客稀少的关系,此地的青年旅馆必须在夜晚八点以前登记入住,此时已是半夜十一点,旅馆前台空无一人,连个给我开门的人都没有。无论我怎样猛按门铃,大力捶门,几乎喊破了嗓子,那扇顽固的大门就是在我面前纹丝不动。

难道我今晚得在这陌生的欧洲小镇露宿街头?幸好,就在我陷入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慌之际,门竟然开了。原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一个跟我同龄的韩国女孩——当晚这家青旅除我之外唯一的住户——由于不堪噪音骚扰,不得不爬起来给我开门,并十分好心地允许我在她房间内的空床上过一夜。这场大危机这才得以化解。

经过这次的教训,我得以重新认识青旅的特色:大城市的青旅二十四小时都会有前台服务,和一般的旅馆没什么区别;但是到了生活节奏缓慢的小镇,可就要加倍小心了……

独自出行,青年旅舍是最实惠的选择:而若是有人陪伴同游的话,则大可放开手脚,订个双人间的家庭旅馆,也好让自己住得更舒适自在些。

家庭旅馆,西班牙语叫做pensiòn,是比Hotel(星级酒店)便宜些的小型旅馆,顾名思义,通常是由个人或家庭经营的小旅馆,大部分情况下是由市区内的旧式建筑改建,一般面积都不大,室内装潢简单,有时甚至连楼梯都摇摇欲坠,但不知怎地,这些破旧的小旅店倒很是给人一种亲切温馨的感觉。住一回这些位处闹市中心的老房子,比住千篇一律的星级酒店更能让人有一种融入当地生活的感觉。例如在阿姆斯特丹住过的家庭旅馆,楼梯陡峭得让人觉得自己在习练杂技,盥洗室狭窄得几乎不能转身,让人充分体会到这个迷你小国寸土寸金的程度——我和朋友曾开玩笑,说古代荷兰人有以坐姿睡觉的习惯,大概也是因为屋内太狭小容不下一整张床吧。如此逼仄的住宿空间难免会让人有些不愉快,但是每天清晨起床,下楼至客厅与房东共进早餐,听着电视中传出的一字不懂得荷兰语新闻,望着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时,一种对这个陌生国家的一股不知名的亲切感却会油然而生。

同样的,在巴黎千挑万选择中了一个还算住得起的家庭旅馆,其地理位置略偏于市中心;从阁楼改造的卧室窗口望出去,街角是挤满了家庭主妇的水果铺,对面的花店从早到晚生意兴隆,远处面包房那边传来阵阵长棍面包的香气,旅店底楼的酒吧夜夜笙歌,年轻人热闹的喧哗声和晚餐时杯盘交错的碰撞声通宵达旦……在巴黎,这个过于浪漫,过于精致,过于时髦,以至有时显得轻薄浮夸的城市,如此日常的市井街头却让人心里踏实下来。

如若经济条件允许,旅游时能住上传统的星级宾馆Hotel也不坏。旅途劳顿,若歇脚之处能有周到的服务和完备的配套设施,自然能帮助疲累的旅客更好地调整状态。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世界各地大部分的星级旅馆,其装潢布置看起来似乎走哪儿都是一个样,这种所谓的“标准化”管理兴许很受商务人士的欢迎,但见得多了也未免会觉得无趣。

在西班牙,旅游时住宿的最大奢侈并不是什么五星酒店、总统套房,而是更具地方特色的国营旅馆Parador。所有的Parador都由颇具年份的历史古建筑改建而成,其中的大半原本的功用不是修道院就是城堡——也只有在历史悠久,古堡众多的西班牙,才玩得起这样的一份奢侈。试想在过去国王的寝宫内入眠,在历史上贵族集会议事的大厅喝茶,会是多么的浪漫,确实很是让人心动:只可惜那个价格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只不过,若真有了一份闲钱,与其去住那些无趣的传统大酒店,倒不如来这样的古堡住一晚,体会一下这一份难得的历史沧桑感。谁知道呢,兴许还会有什么哥特风格的传奇故事发生哦?

出行之前,无论你决定选住何种价位,何种风格的旅馆,预订始终是个大问题。人人都希望出游时能住得又舒服又实惠,但是除非你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友人帮忙,不然的话,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也许你连它到底在地图上的哪里都说不太清楚的国家,要想顺利地订到一家价廉物美的好旅馆谈何容易。即使如今网上的预订服务已经日渐完善,你可以通过照片判断所订的旅店是否合自己的口味,也可以通过其他游客的公开评论对这家旅馆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然而,即使做了这种种万全的准备,你最后所能够预订到的旅馆也未必便能尽如人意,这样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得看你的运气。

因为这些这样那样的原因,尽管每次出游前我们都会货比三家,对选择旅馆一事斟酌再三,但实际出行时还是出过各种各样的状况。例如在波尔图预订的青年旅舍,照片上看起来像是一个童话世界般,客厅和休息室中处处可见充满灵性的独特设计;而其作为一个旅馆的核心成分——卧室,却居然会又小又暗,糟得不成样子。再比如我们在布鲁塞尔预订的二星酒店,居然位处当地的红灯区,当我和同伴顶着寒风出门时,看到的街景就是几个流氓当街斗殴,穿着超短裙的站街小姐匆匆忙忙地披上外衣跑出橱窗来看热闹,着实令我们大开眼界。更不用提有一次误信朋友介绍不慎进了一家类似黑店的招待所,进屋便是齐刷刷一排光膀子男人在那儿边打牌边喷云吐雾的场景,顿时把我们看得吓呆了,只恨不能立马转身夺门而出。那一夜我们几个女孩怕得完全不敢入睡,大家搬来桌椅合力堵死门窗,深怕自己半夜被人卖了。幸好最后平安无事,不过这次深入虎穴般的冒险经历让我至今想想都还有点害怕。

所有关于旅馆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无疑是发生在里斯本的离奇一夜:那一次我预订了一个无人管理的旅馆,旅馆内没有前台,没有服务人员,你必须在到达后根据预订邮件发给你的指示,依次输入密码,设法自己打开大门,门厅,邮箱,保险箱,最后才能拿到你房间的钥匙。整个过程有点类似电脑中的寻宝游戏,只不过,现实中我们到达里斯本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和朋友两人早已疲累不堪,一心只想进屋睡觉,压根儿没心情去理会这等解密游戏的情趣。然而不幸的是,那一晚简直是灾难不断,先是打不开大门,后来又找不到信中所说的藏着下一步指示的邮箱,之后我们更是因为错误操作导致保险箱自动锁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错误指令撤销。

经过这连番的折腾,我两人早已筋疲力尽,然而事情还没完呢:好不容易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房门钥匙,我们便急忙按照屋主留函中的指示,找到门牌号对应的那栋楼房,插入钥匙转动……

惊人的情况发生了。门居然打不开!是我们的力气太小,还是门锁生了锈?绝望之际我们对着那扇坚固的大门又踢又捶,使出吃奶的劲将钥匙反复在锁孔中来回拧转,可是不管怎样,那扇大门就是纹丝不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葡萄牙的门锁还有什么独门的开锁套路,我们因为是外国人所以不得而知吗?可惜旅馆位于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街上,我们几乎按遍了所有邻居的门铃也没人搭理,旅店本身又没有前台,连个可以帮忙的人都找不到,看来今晚又有可能要露宿街头了……

当时已是半夜两点,我们付了钱,拿着钥匙,却进不了预订住所的大门。更何况,深更半夜地在一条小街上,两个外国女孩拖着行李在一处楼房前摆弄了足足半个小时,还发出各种各样可怕的噪音——这怎么想都像是两个技术不熟练的贼。在朋友持之不懈的研究那神秘门锁的构造之际,我却在一旁提心吊胆,生怕随时会冲来一辆警车将我们拉走。

终于,朋友在气急败坏之下,异想天开地居然把钥匙插进了隔壁的房门——美其名曰因为锁的构造相同所以可以作个参考——更荒谬的是,隔壁的门居然就这样被我们打开了!

原来,是糊涂的旅馆主人写错了我们的房号……我俩哭笑不得地进入屋内,顿时惊喜万分:原来这一次,我们花家庭旅馆的价钱订到的,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别墅式旅店,上下两层的小别墅内厨房,浴室,空调,沙发等生活设施样样齐全。我们在雀跃欢呼之际,对这家个性旅店的一肚子怒气也渐渐地烟消云散:虽然没有前台,无人管理,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是想必正因为如此,旅店的主人才能把原本用于人力的资金全部投入到对住房设施的改善上。打开空调,电视,在煤气灶上烧上热水,裹上毛毯往沙发上躺倒——经过这一夜惊魂,此时我们才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也许,这正是旅馆服务精神的精髓——在异国他乡让你体会到家的感觉。这也正是我对曾经暂住过的每一个旅馆都念念不忘的原因:它们最好地见证了我在那些国家逗留的痕迹。我相信,只要我的旅途还没有停止,在未来的行程中,一定还有更多关于旅馆的故事可以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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