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和别人吵架气急了常会发毒誓，而一说“如果我怎么怎么我就去死”这样的话时，家里的长者总会急忙跳出来捂住小孩的嘴责备道，“呸呸呸，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久而久之，小孩子们也被耳濡目染，死亡就成了大多数人心里不可谈论的一个禁忌。可是死亡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梦到死去的人也必然会成为梦常见的主题。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往往很重视祖先在梦里显灵之类的玄事，《周公解梦》对此解释为是吉兆，还有梦见抱着尸体哭则会大富大贵云云，而其中对梦见掉牙齿就意味着家中也许有亲友人要去世这一说法，不知为何在民间特别广为流传。我小时候因为矫正牙齿，有过不少牙疼的经历，因此也没少做掉牙齿的梦，曾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因为昨天晚上又做了掉牙齿的梦而心神不宁，即害怕却又不敢跟家里人开口。当然这个对梦的解释基本没有什么理论依据，直到今日我依旧常会做掉牙齿的梦，可身边的家人一直也生活地健健康康的。当然《周公解梦》毕竟是一本古书，其中对梦的解释在今天看来难免显得过于笼统绝对，甚至让人摸不到头脑，尤其是它只提供答案不提供分析根据的“解法”在很多时候都难以令人从中得到真正有助于理解自己的梦的帮助。
我是个不信鬼的人，但也不是科学的极端崇拜者。不如说我常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如果不知道，那结论就别下地太早”的中间地段，所以对于故人托梦这种情况，到底是真是幻觉得都很难讲。我母亲曾在某天夜里突然梦到一个八百年都不曾见面的超级远方亲戚来找她要钱，母亲问她说“你要钱做什么呢？”对方回答“路上用”。母亲醒来后想想蹊跷，于是打电话回去老家，结果发现那个远房亲戚就在当天的凌晨过世了。还有一次，是在我外祖父过世后不久，那天我表姐在睡午觉时做了梦，她梦到在院子里碰到驻了个拐杖的外祖父正在散步，她走近一看，那拐杖头上刻了“冥氏人”三个字。因为现实生活里表姐晚上要去看球，在梦里大概也还想着这事，于是便随口问了问祖父觉得等下比分会是多少？祖父回答说2：0。结果表姐当晚去看的那场球赛比分真的就是2：0，大家听说后连连称奇，说老爷子真是厉害。表姐的这个梦也牵动了外祖母对丈夫的思念，于是我隔天听说外祖母一大早便去给外祖父烧了点纸钱。我问外祖母烧了多少，她回答道“大概20亿吧。”从未烧过纸钱的我，不由担心冥界到底是常年通货膨胀呢，还是只是单纯地面值很大……
比起外祖父母，我跟从小一看我长大祖父母的感情来得深很多，但一直都很遗憾二老过世时，我由于人在海外，都没能回去与他们做最后的告别。中国人在转告亲人去世的消息时，不太会直接用“死了”这样字眼，而是说“没了，走了”。几年前，当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告知我祖父去世的消息时，我正身处在一个热闹无比的超市，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周围的人声突然慢慢消失，当下我的心里并没有马上产生强烈的悲痛情绪，反而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只感觉全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落在人间这个无比寂寞的地方。在二老都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我也偶尔会梦到他们，最近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突然回到儿时的家中，推开老洋房天井里的黑色铁门，只见花园中绿荫匆匆安安静静的，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放学回家时看到的情景一样。大人都还在上班，家里请的烧饭阿姨还没开始准备晚饭，大概正在后门的厨房间里捡小菜或拨蚕豆。我走到两位老人的房间里，只见祖父梳洗完毕正要出门散步，梦里祖父显得比记忆中年轻很多，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眉宇之间流露着年轻时的潇洒倜傥。我正想跟祖父一起出门，这时一旁的祖母抵过来一把钥匙，严肃地告诫我千万拿好钥匙，丢了就回不来了，我点点头接过钥匙小心地收进口袋。出门后我和祖父走啊走啊，很快便来到一条宽阔的大河旁，放眼望去这条河长得不见尽头，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地平线，河面虽然风平浪静但却没有摆渡的客船，唯有通过不远处的一座桥才能抵达对岸。我发现虽然大河两岸人迹罕至，可桥上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甚至还有小贩在摆摊叫卖一种凹成奇怪几何图案的挂件，我拿出口袋里祖母给我的家里钥匙，发现跟小贩在卖的竟是差不多的古怪模样。后来当我们来到桥的那一头时，我发现祖父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头美丽的雄鹿，正撒开腿在宽阔的原野上跳跃着，凡是他踏过的地方都开出了鲜花。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在这里止步，祖母之前给我的其实是回到属于生者世界的钥匙，而身后这条河这座桥，也就是人间边缘的奈何与黄泉，我看着变成鹿的祖父越走越远，以及从他脚下蔓延到远方的遍地花簇，我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力量，感受到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反而是生命的释放。醒来后，我觉得胸中有股无法解释的巨大情感在不断涌出，我想要大哭的同时也想要大笑。
除了梦见故人，有时我们还会梦到身边还活着的人的死亡。我曾梦见一个学生时代和我非常亲密的朋友死了，可醒来后我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伤心，好像还感到了一种释然。我一度对自己“不道德”的心情非常难以理解，面对朋友的“死亡”我怎么可以不觉得伤心呢？后来我回忆起毕业后和她的关系才慢慢意识到，对方似乎总是在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可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就没了踪影，虽然偶尔联系上时对方依旧表现地很热情，并努力解释失踪的缘由，可反反复复地，在短暂出现后她又会再次人间蒸发。纵然有时觉得委屈生气，但念在往日的情谊上，我仍旧努力试图维持着这段友谊。终于在这个梦后，我明白了自己一直活在“我们还很要好”的幻觉中，梦想要告诉我的是，这段其实人际关系其实已经“死去”。于是我终于决定不再在这份关系里浪费时间，把精力和关心留给真正在乎我的朋友们。
说道这儿，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曾几度连续梦到父亲的死亡，在我梦里虽然他去世了，可却又变成幽灵回到我身边，半透明地漂浮在我周围。当年我觉得梦见家里人死亡是不吉利的，所以这个梦也成了我童年心底的一个秘密。一直到最近几年，我开始有系统地回忆小时候的情况，才意识到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在身边督促我的都是母亲，我的父亲跟全中国大部分父亲一样，对子女的情感含蓄而内敛，再加上他本就沉默寡言的性格，使得我们之间本就不多的互动更加少了。再想起那个梦来，梦里由于父亲的“幽灵化”使得我们依旧能互相交流，除了有点透明和不用吃饭，让我觉得原来死亡也没有那么快可怕嘛。但即使如此，我心中仍旧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语的哀伤。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个梦所传达的意义，原来父亲当时在我的感觉里就仿佛幽灵一般，近在身边却又总是遥不可及，毕竟再怎样幽灵也不能和有血有肉的活人相比，我将无法感受到对方怀抱的温暖，梦里淡淡的忧伤原来是身为女儿的我希望能与父亲亲密交流，却在现实中难以诉说的渴望。
小洋洋在电影《一一》中最后写信给去世的婆婆：“……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再次想到这句台词，心里就涌起一股夹杂着悲伤的暖意。做梦就好象帮生活彩排，预演各种不可能出现，或尚未到来的情况。梦可以通过“虚拟死亡”这个非常强烈的意象来提醒我们反省各种问题，让我们真正了解到自己在乎的是谁，在乎自己的又是谁。这些事和人对自己的存在真的有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重要吗？曾经非常重要的，如今还一样重要吗？而面对这些人和事，我们到底是要彻底放手，跟某一段记忆说再见，还是在一切太晚前做最后的挽回。正因为有了梦，我们才能更加珍惜眼前的现实，在梦中感知过死亡的不可挽回，也才更明白了生命的宝贵。
晚安，亲爱的读者。祝你今夜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