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遗址是一处庭院,梅花幽径,延伸至一处草房。草房内门扉闲开,阳光从窗户撞入,照在蒙尘的桌椅上,又从一头直直透到另一头。空落得让人立马断定主人早已一去不返。当然复原的草堂外,少不了还是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次是阴刻在石头之上,配以诗人抑郁的抬头。感觉他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连小孩都来欺负。好像一个生活的失败者一般,只容留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信看着大理石雕塑的那尊唇焦口燥,老而无力的诗人,让他想起一种残酷的游戏。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不知道是谁想起的钢琴,反正一群孩子就是跟着那琴声跳跃着,拍着手,唱着歌围着一圈椅子跑,但椅子总比孩子少一位,琴声突然停下,孩子们都叫得震天响地冲向最近最有把握的椅子上坐下。剩下一个最不灵活,最胆怯,或最倒霉的孩子,他只好傻傻地站着,成为多余的人而接受惩罚。这个游戏还要不停地重复下去,为印证一句佛家语“是诸众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为此,玩游戏的人都不自己警觉起来,信也如是,不想输掉他的人生,人总是充满幻想,或许各不相同,但总不愿意当失败者吧。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难道就是诗人一生所能得到的吗?过度的警觉只会把诗人吓成虚无主义者了吗?诚然虚无是受懒人欢迎的,而且装饰着自由。
信跟随思绪,似走入了一间暗室,似一座庙宇,房内肃穆,沉湎,少许凄凉。有祭台神龛,神龛镶有玻璃,只是门太过光亮,他一时没能分辨出神龛内的神灵,只觉得他带有一抹微笑。那微笑让他舒缓了下来,像阻隔了外部喧嚣,似看透人心。信正想细看那神像,门口却传来麦克风放大的快速的语音,导游带着一群游客从那曝光过度的门口鱼贯而入,庙宇里有了细碎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和导游喋喋不休的讲解。信退到一边,站在角落里假装认真在看墙壁上的说明文字。导游一一念叨神龛内的塑像,“黄庭坚”“杜甫”“陆游”如此这般,然后人又出去了,祠庙又恢复沉寂,而且更加静谧。信看着地面上刚才游客带进来的****的脚印从凌乱到渐渐淡去,同时屋檐垂下一滴凝结已久的露水,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准确。这情景让很多使人迷失的时间串联了起来,那一刻或许只是坐在公交车上,厌倦了映在布满水气的玻璃窗上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内心的悸动。或者一脚踏进露水未息的初醒草地,突然冲动要向白雾中的晨曦道早安。又或者只是午后片刻的宁静舒适,一致大家忘却了低头看那愚蠢该死的手机……
信回头,那个写有杜甫铭牌,面目丰腴的塑像依然挂着笑意。不单是他,两个陪祀也有一样的笑容,好生神秘。
他走出这座祠庙,信方明白自己的游览路线与草堂的布局恰恰相反。他本不至于不知道祠庙坐北朝南的常识,只是重来没有意识到线路的正反有多重要,他忽略了人的感觉往往受空间次序的影响。一段倒置的路程,可以是从生到死,也可以是从死回生。后面那草堂遗址正如那些前世的回忆,一切仿佛一场悲剧,命运都被安排好,不能挣脱,好像徘徊在幽暗深林中找不到出口。而迈出祠堂,出了前门,当信用眼睛重又被高楼广厦,车马人流占据,他盯着的远方是那叫做或是希望或是欲望的地方。总是算计,把一切有利的东西累积好壮大自己,让自己不断长大,同时变得苍老。向顺着河流向前,前方却是无边的海洋,或顺着一条路远行,却发现那地方是沙漠,回不了头,无暇回答当下。
他又想起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门外世界,无情地挂着暴风,早已把诗句吹得凌乱。有些挂在树梢上,有些盘转与池塘。
是什么力量驱使诗人记录下一点一滴呢。生的欲望并不只是活下去,奋力在时间的洪流里抓住那一刻悸动。即便这个世界如此残酷,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它抓住。信好似偷偷捡去诗人草堂上吹落的茅草的孩子。抱着零星诗的片段。像韦庄之寻得旧址,重结茅屋。一个祠堂,一座公园,便是人属于诗的一爿内心。公园有墙壁包围着,必须找到入口,从那里走进去,穿过沉寂,踏过过去的遗迹,静静地面对祠庙龛阁内的那一抹微笑,或许仔细看去,那笑容正是属于信自己。(初稿)
3.美
飞机腾空而起,美坐在窗边看着夜幕下城市由灯光白描出的街道和楼宇,渐渐拉远,城市变成黑暗里的线和点,然后进入一片漆黑空茫。
美依然扭着头,似乎漆黑中有什么吸引住她。其实不然,窗外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或许偶尔能瞥见一两颗微弱的星星,但这样也与她无关。诚如里尔克所说:眼睛的事情已经完了……从此刻开始,心灵开始工作了,词语在心底酝酿书写。不过她酝酿的并不是一首属于自己的诗歌,而是反而复之地翻检着那首“简单”的七绝: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其三)
这首偶尔重拾得的诗篇使她一来到那个被冠以“草堂”的景区就兴冲冲地来到复原的茅屋内,她从每一扇窗里往外看,看是否能看到诗歌中所描写的景象。既没有柳树也没有黄鹂,天空被叶子和树干切碎,更加看不到西岭的千秋白雪,而小溪里的水怎么看也不像有载舟引渡人到万里之外的可能。平淡,无声,沉静,蒙尘,一切都比诗词失色。
院前院后转了几圈,也找不到诗中描写的景象,自觉失望,自我安慰到:可能诗歌所描写的与现实不免总有些差距吧。随便拿起手机拍几张照片算是踩点记录。摄像头自动对焦,画面由模糊变清晰,手指点按在屏幕上,空间瞬间凝成平面。
她看着屏幕,小小的窗口里摆下了一座院落,是啊,那窗户怎么不能就是一个相框呢?里面有翠柳,黄鹂,有青天白鹭。小小一个窗户,可以容下小小事物,当然也能容下高山峻峰;能容当下眼睛看到的,也能容下千秋万代,能容一时一地,也能若千里之外。美的思想就这样一下子打开了,一首诗歌不断酝酿发酵。那小小窗户,难道就不可以是人的内心吗?由一声黄鹂所触发,慢慢打开的清洁画面;那门也如思想,一旦解缆,即可放之万里之外。如此说来西岭未必就是西岭,它既然是心中的山,必然阻隔着什么……
她突然碰到了一首诗的大世界。诗里似有人的一生,随手拿起某一个词语,那个词语便是一片天地。如同踏进了诗歌的芳草国度,有初识的惊喜。她寻找杜甫草堂内其它的诗歌,并试着怀揣着刚获得的感悟去看他们,却不被这些诗歌的内容所感动,要么对诗句里的典故语言感到陌生,不甚了了,要不就是不知其所以言,即便是熟悉的诗句也没有如此自如通透进入到那个芳草的国度。
起初她以为在芳草地上只有她一个,直至她看到草堂里的一幅幅对联。
地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
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沈葆桢题诗史堂)
沈葆桢是循着这条路来的。
自许诗成风雨惊,将平生硬语愁吟,开得宋贤两派;
莫言地僻经过少,看今日寒泉配食,远同吴郡三高。
王闿运由另外一条而至,千古合一的感受,多少人在恰好的时间同时拥有的感动,让他们在不同时空,不同时刻中相遇。
人有体悟是有极限的,更有说出体悟的语言极限,而且远远比前者来的窄。或许,只有在某种情况下,当各种条件的配合下,才能重新从语言中回到体悟,再从体悟中延伸出去。像沈从文先生写给妻子张兆和先生的信中所说:“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那这首诗就是正当好的诗了。恰好,其实就是那些经历过一辈子的事情。
门票那几十块并不是进入芳草国的保证。一辈子的体察和积累才是,古人们似乎更容易进入芳草国度,他们抱着热气的专注。一首诗给予她那豁然的减压是生命中许多风景的一个片段,而对于美来所却已经是弥足珍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一个不会赞叹,不再好奇,乃至不再讥讽嘲笑的人而丧失了太多的机会。
而这爿草堂当然是后人所造,是那些曾在杜甫的诗中瞥见芳草国的人们把相片又重新呈现出来。而黄庭坚、陆游也见到过,他们用另外一种方式,他们也拾起诗人的身份身,坚守着引领人到芳草国度的诺言。而美是幸运的,偶尔静下来时就看到了百花潭边的村庄,杜甫的村庄。登上系在门外的小船,去往开花的国度,香草之国。
见她好像发呆,朋友拍拍她,让他的思想从茫茫黑夜里收回来。朋友问她想些什么呢,她也不好回答,对于别人来说,谁又能说出芳草国度这样的大话呢?她只是对朋友说:真不敢相信明天就要上班了。就好象难得的一个艳阳天,树影斑斑落在墙上,到了晚上,什么都不留下了)。朋友也叹了口气,只以为她在为这事担忧。
飞机正往自己来的城市而去,虽然她看不到窗外,但她几乎能看到这一生的走向,必是纠缠在恩怨情仇内,已然摆脱不了世俗洪流。但美感觉自己总算抓住了一点幸福的凭借,她已经接到诗人递过来的一片云彩所写的书信,来自芳草国度的邀请说:“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当花开的时候,也是思念绽放的时节,只要肯动身,他肯定不会放弃自己的。那时一片寄托心智,慢慢回归的情感。
或许每一次出行都可以是一种回归,往自己的内心而去,在里面一次旅行,美带回了一首诗,那首诗的词语链接着香草国度的一江春水,一阵秋风。或许而后由一首诗到达另一首诗,从一个世界链接起另一个时间。(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