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三点钟左右,忙完手头的工作,我长吁口气。抬头望向窗外,对面的办公楼被雾霾笼罩,灰蒙蒙的,有种海市蜃楼的味道。空气真糟糕!我调转视线,对着桌上的空气清新器,做了七八个深呼吸。看看腕表,离晚上七点请客户吃饭,还有时间。何不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我给主管QQ留言:“出门拜访客户”。然后关闭电脑,收拾东西,悄悄离开公司。
习惯上,只要超过三个小时不用工作,我就会去购物。何况现在,雾霾天气里逛百货商场,总比遛公园好些。于是,我锁定目标,驾车驶向商场。
“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从地下车库走向扶手电梯。我开启了自己熟知的购物流程。
在一楼,首先沿着珠宝柜台淡淡地浏览。基本上,我不会在百货商场购买珠宝,因为款式一般,价格也不便宜。但是,我会在某个柜台前停下来,指着一条K金项链或者手链,让售货小姐拿给我。在脖子上试试,手腕上比比。感觉不错,效果独特,就收入囊中。把小小的首饰盒,扔进手提包。从外观上,看不出我已然启动了购物行动。
在珠宝区买下一只新款“CK”腕表后,我踱步到了女鞋区。这一次,看中了一双黑色坡跟小牛皮鞋。家中鞋柜存有几十双黑皮鞋,平底、坡跟、高跟、尖头、圆头、方头……但是,黑皮鞋永不过时。任何款式细微地变化,都值得全新拥有。我买下中意的黑皮鞋。当鞋盒套进纸袋的一霎那,我意识到,今天的购物行动,开始有了形体和重量。
上至二楼,卖少女衣饰的地方,我微感兴奋。在我如今的年岁,穿十六岁少女的短裙,或许过分扮嫩。但是,二楼卖的很多配饰,值得收集。我快速逛了一圈,扫下两条围巾,一顶贝雷帽,四双时髦短袜,以及几个动物造型的小巧发夹。有时候用少女发夹随意盘起卷发,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俏皮效果。所以在二楼购物,我只求货品闪亮,从不考虑做工质地。
三楼四楼的淑女区,才是我购物的重点。在三楼,我去了常逛的几家品牌店。从货架上慢慢拣衣服。那些熟悉的风格,预料的价格,让我保持冷静,不愿轻易出手。没有什么预订的目标。我来买衣服,就是买衣服。纯粹购物放松,不为买哪件衣服,而在于“买衣服”这件事情。所以,我不需要特定的购物目标。
“买衣服”是惟一让我感觉陶醉的事情,我把时间和金钱都花在这上面。因为,我喜欢售货小姐邀请我“进来看看”的甜美笑容,享受她们拿出时装为我展示的殷勤姿态。为了获得我轻微地点头,她们服侍我,围绕我,赞美我,目光诚惶诚恐。让我看到一种力量,我的力量。感到自己仿佛是命运的大赢家。陶醉在她们热忱的服务中,有时候,遇到不喜欢的衣服,我也会买。为了顺应她们恳求的劝导。哪怕回家之后挂在衣橱。吊牌几年不摘,最后打包送人。
在三楼收罗了两条修身长裤,一身职业套装后,我变得不满。刚刚买下的衣服,似乎没有哪件真正出色。我要更加时尚,更加女性,更加让我看起来年轻美貌的时装。到目前为止,遇到的衣服与家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时针指向五点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急忙踏着扶梯升上四楼。指尖在传送带上不停地敲击。最后的希望,就在这层。紧张的情绪不断攀升,心跳越来越快,眼睛四处搜寻。我必须动作迅速。在一排排的货架间,找到我的猎物。快点,再快点!不够,还不够!找找,再找找。我要的衣服,在哪里?时间,该死的时间,此刻指向六点。
我扔下衣服,粗鲁地掀起试衣间厚重的幕帘,准备奔向下家店铺。募然,看到沙发上优雅地坐着一个男人。他满是赞赏的眼神,落在隔壁走出的女孩身上。那女孩试穿了一件外套。亲密恋人相视一笑,牵手付账,然后离开店铺。我立刻吩咐售货小姐,“把那外套拿给我。”小姐找出同一款式的外套。四种颜色,我轮番试穿。拿不定浅粉和玫红哪种颜色更好。干脆,两件都买。回去轮换着穿。
购物的欲望在这家店铺彻底爆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还要买!这件试试,那件拿来!上衣、裤子、打底衫、外套、我都要。最后时刻,疯狂血拼,试衣间里堆满衣服。我的脸颊绯红,唇干舌燥,穿衣脱衣,尖声喊叫。电熨斗“吐吐”地冒出蒸汽,把店铺的温度,升至最高。一个小姐忙不过来,又来一个,再来一个,她们奔跑捡拾,为我服务。
最后,我无力地坐在皮椅上,命令她们把衣服折叠,开票买单。购物结束了,我刷卡付费。狂热的兴奋,让位给极度的疲倦。今天,总共买下十八件衣裤,鞋子一双,腕表一只,K金手链一条,帽子围巾发夹若干。我的信用卡,彻底刷爆。这个月怎么还钱,还不知道。晚上见客户,我只想点一盘蔬菜沙拉。
我走在停车场,脚踩水泥地面。高跟鞋发出空洞的声响。
我的身后,跟着两个售货小姐。她们敞开怀抱,手捧我的新衣,面露微笑……
【回响】
一个女人提前完成预定的工作,忽然之间,线性的时间在此断裂,露出一个“四小时黑洞”。她空虚乏味的生活底色,由此显露。故事女主角将自我情绪投射到灰暗的天气,随之产生某种压抑。她要用疯狂的购物,去填充时间裸露的空洞。
“只要超过三个小时,我就会去购物。”她说。在这里,都市女性对于人生普遍的无意义感,被她转换成对物质的崇拜,和对时尚的心理依赖。
衣饰之于女性,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使最具智慧的女性,也无法抗拒时尚的诱惑。在我们的文化中,媒体宣传、杂志封面上成功的女性,基本上兼具时尚代言人的作用。女性通过漂亮服饰令自己美妙舒适,获得生活乐趣和社会尊重,本身无可厚非。然而,如果购物使她丧失了对自己行为的自由支配,由“淡淡地浏览”,“冷静地拣选”,到“我还要买”的彻底放纵,那么,购买衣服这件普通又普遍的事情,就失去了分寸,发展成她的强迫购物行为,和消费上瘾症状。她从一种行为模式跳转到另外一种模式,构建出女人与服装之间贪婪的关系。
这种强迫特征在女主角身上,体现为“一套自己熟知的购物程序”。她按照程序,逐层寻找各类衣饰。购物似乎成了她的一种仪式。她通过这个仪式,释放自己潜意识的渴望与需要。尽管意识层面的目标是衣饰,而在潜意识层面,她寻找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满足。
幻想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核心。时尚尤其创造出女性的幻想。每个女人都幻想自己是美丽公主、影视明星,年轻、美貌、高贵、优雅,拥有某种稀世特质。无论是白雪公主,还是玛丽莲·梦露,都在现实世界不可能实现。于是,她按照幻想的模板,购买衣饰,让自己与幻想角色有了几分相似。以此获取心理满足,同时塑造自我形象。
可以说,女主角购买任何商品,腕表、鞋子、帽子、发夹、衣裤……都是在购买她的幻想,是让她的幻想变现的具体道具。她购买少女发夹,所谓“四两拨千斤的俏皮效果”,说穿了就是让她看起来更加年轻稚嫩,仿佛时光倒流了一般。满足女性永远青春,始终不老的“逆龄幻想”。
幻想的来源,在于对现实的不满,以及试图超越现实的渴望。而一个女人最直接的现实,就是她的身体。女主角对待服装的态度,实际上反应了她对待自我身体的态度。潜意识里,她对自己的身体不满,甚至不屑。在“收罗了两条修身长裤,一身职业套装后,”她开始不满,因为,修身长裤和职业套装勾勒出身体的轮廓。表面上,它们起到修身的效果。而修身的同时,则意味着她需要依靠服装,来修饰体型。认为服装不够出色,源自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够完美。服装成为替代品,替代她被贬低的身体本身。与其说对服装不满,不如说对穿上服装的身体不满。所以,她要购买“更加时尚,更加女性,更加让我看起来年轻美貌的时装。”来缓解潜意识里将自身贬低的自卑感受。在此,时装不仅为女主角提供了改变身体的希望,更加保护了她脆弱的自尊。
人类的幻想是把双刃剑。没有它,生活枯燥乏味;而沉迷它,则可能丧失现实清醒。在这个故事中,女主角持续而耗竭地消费服装,以至于脱离现实的需求。她买的衣服几年“挂在衣橱不摘吊牌,最后打包送人”,完全脱离实用功效,而转变成一种欲望的载体。服装承载她对于控制和权力的幻想。她说自己“享受售货小姐殷勤的姿态。她们服侍我,围绕我,赞美我……让我看到一种力量,我的力量。”小姐的逢迎,为她带来虚假的力量感。仿佛掌控了对方的喜怒哀乐,就操纵了对方的命运,于是,自己也成为命运的赢家。她快乐的来源,已经超过穿着服装本身,而在于购买服装的过程。在购物的过程中,售货小姐出自商业目的的殷勤姿态,很好地煽动起了女主角关于权力的幻想。
这个故事的尾声,一个男人欣赏恋人的目光,激活女主角疯狂购物的激情。男人的出现,揭示出她深藏的渴望——成为一个被爱的女人。服装再次营造出幻想的空间,编造一个甜蜜的可能——让那女孩被爱的魔力传递到“我”,让“我”成为男人爱慕的对象。
这个关于爱的强烈自我暗示,令她买下与女孩同样款式的两件外套。此时时刻,她丧失了冷静,要疯狂购物。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还要买!”冲动的魔鬼占领神智,上衣、裤子、打底衫、外套,她都要。情绪亢奋的女人,脸颊绯红,唇干舌燥,进入狂欢的高潮。欲望如同电熨斗喷发的蒸汽,在高温里炽热喘息。
我们的女主角没有意识到,她的欲望被转移到透支消费的行为中去。用疯狂购物来释放被爱的幻想,那么,她永远都买不够。因为,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爱与被爱,是金钱买不到的。如果她不愿或者不能与另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发展出真正亲密的关系,而用购物来宣泄、替代爱情的欢乐,那么,等待她的,最终是失落。因为,就本质而言,购物是一种哄骗。似乎让幻想得到了满足,但却没有真实满足的能力。也许购物部分地满足了购物者的幻想,然而人们期待的美貌、权力、爱与被爱,一切幻想,都不可能真正地通过购物行动来获得实现。
一旦购买服装的行为,而不是服装本身,满足了人们的幻想。那么,即便已经积累无数的服装,购物者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购物行为中去。女主角为了追寻被满足的片刻快乐,依然将永不停歇地强迫购物。就算账单一付,把卡刷爆,同时体会到“极度的疲倦”,她也无力自拔。
我们听到了高跟鞋空洞的声响。走在水泥地面上,真正心满意足的,是手捧新衣,面露微笑的售货小姐。一场购物行为,刺激了商业的活跃,支持了GDP的增长。现实与幻想在此交错。而那个消费的主体,服装的主人,在她的身上,到底穿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