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要去大理。在云南凉如水的夜色里去往大理，和闯进车窗吹乱头发的风一起。路上也与的士司机闲闲聊了几句，在他说到云南四季如春的气候时，我望住了窗外立在街边的大树，夜很深，夜色却浅，隔着模糊月光，我觉得那树上开满了花。也许是因为司机用着西南的口音说云南只有春天，才让那树在夜里开满了花。那就像是小时候深深望过的那些高大树木一样，我觉得我遇到它，又遇到了它。杨百依旧没说什么话，似乎已累得疲懒，偶尔开口都是淡淡的无动于衷。她本是很孩子气的姑娘，披上了这层淡淡的无动于衷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模糊了，却又像在模糊的夜里清晰了。只是也远了。暗暗思量着，思量着这个世界的远近时，大理悄悄渗进了我们的眼睛。终于是，抵达。
杨百在大理的哥哥说好要来接我们，却未在古镇街头看到他的身影。杨百打电话给他，他叫我们先沿着人民路走，走到大理四中。也好，先自己看看这夜色里的大理反而清朗。杨百与我拉着巨大的白色行李箱走在大理古镇的街头，我自第一眼望见大理的模样就觉得心意被安置得恰好。我喜欢这里，喜欢的程度也刚刚好。街边还有许多未打烊的店铺和摊位，眼花缭乱得满心丰足。所有疲惫突然都一扫而空，雀跃和新鲜都写在了脸上，眼睛也亮了起来。我觉得这个夜深可以不必睡了。
大理街头的黄色灯光漏在我手背上，我的手好像有一捧温水的暖。在快打样的铺前试围巾，问杨百好不好，镜子里自己有新的模样。在挂满饰品的小店前细细打量，听闻杨百的哥哥已到，转身看见生人，也不觉得拘谨，笑着跟他问好。她哥哥是个有着一张没有意味的面孔的年轻人，与人流的每一个都相似，我觉得我记不住他，却又恍惚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人世的扑扑灰尘，如同众生里每一个的脸。
他领着我们拐进一个小巷里的院子，这个院子曾经是青旅，现在想转为酒吧，仍在装修。窄门旁歪歪地挂着一块木牌，仿佛经久失修，上面写“五四公社”。少年意气和人世艰难都在这块斜斜的木牌和这几撇几捺上了。我只望了一眼，不愿多想。提步走进院子时，听到琴声，是吉他。她哥哥抬头对着楼上喊了一个名字，叫那人下来与我们打招呼，我记不清那人到底被唤作什么，只觉得这个片刻有种张皇无序的喜悦，不知为何。楼上走下一个有着异域面孔的年轻男人，杨百哥哥说他是印度人，他自己却无谓般说他是新疆人。的确是会让人迷惑的一张脸，深色肌肤，柔和轮廓，却眉眼深沉，不知他的归属到底是热带那片大陆还是西北角广袤的荒原。他说不标准的中文，有温和笑容，大方里生出不在意。我不善与陌生人相处，眼神躲闪着未曾直视他。他坐下来，拿起鼓闲闲地敲，我不太敢看他的脸，就只望着他打鼓的手。男人的手其实是他们身体最有强烈气味的一部分，我终究还是赧然，别过脸去，不敢多看。
去院子的另一头洗手时碰见头上裹着浴巾脸上全是泡泡的女孩，我和杨百与她打过招呼，洗完手又回到院子。杨百哥哥问我们还想不想再出门走走，我们答好，他就招呼着那个刚刚洗好澡的女孩和那个年轻男人与我们一同上街。我和杨百走在他们身后，看到那个男人与那个女孩牵着手走在路上时，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也笑自己面对强烈的异性气息时实在太稚弱。
大理的这个时候依然有兴奋的人群和丰盈的喧闹，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须折般尽情享乐的气势，似不怕来日，不管它来与不来。一家酒吧门前有抓着火把跳舞的年轻女孩，人群围拢过去，她愈加张扬兴奋，然而这种扑面而来的快意却是让人愉悦的。其实她跳得不算好，可我记得她跳舞时露出的腰肢，在火光里她的裸露的肌肤有浓烈意味，我觉得这本身就是好。我在跃动的火光和有各种气味的人群中安稳迷失，一点也不惊惶。那女孩跳一段舞后，转身去往人群一角，走近一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似在说话，又似乎有亲吻，我记不清。只觉得这一刻鼎沸的人声和亮在夜色里的灯光是一湾温暖的海水，我愿意停歇。
我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外国青年，杨百和她哥哥在我身旁，那个说自己是新疆人的印度男人和他女友不知何处。人群里突然有两个人走近我们，都是中年人，一个头发束起，挂着珠串，一个白T运动短裤。杨百哥哥与他们打招呼，为我们介绍说那个白色短袖的就是“五四公社”的老板。其实在杨百哥哥还未开口为我们介绍，在他们向我们走近时，那个穿白T的中年男子就望住了我两秒左右，眼神里有种隐然跃动的喜悦，却又还稳重。我寻着目光看见他，心觉些许轻薄因而不喜，可又觉得他的面目是和善的，就轻轻点头向他问好。打过招呼后，他们就往我们身后走去，应该是回“五四公社”。我们晃到街上灯火渐熄才转身归去。
我与杨百在房间呆到凌晨一两点都未去院子另一头的洗漱间洗漱，只因他们尚在院中聊天弹琴。最终杨百还是等不及他们各自回房就去了洗澡，洗完后穿着睡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房。那几****头皮似有感染，头发很油，需每天清洗，我不愿我洗完澡后披着湿发穿着背心短裤的样子毫无遮掩地现于陌生人前，便捱到半夜等他们散场才在浓重的夜色里去往洗漱间。然而等我洗漱完回房，竟发觉有人比我更晚。是那个女子，我在院中略略看过她一眼，头戴簪花，穿有民族刺绣的黑色布卦，里头黑色蕾丝长袖打底。我觉她与人有别，却又喜欢她没有掩饰的笑容和与人亲近时的自然大方。她养了两条白色小狗，名叫豆豆和球球，是兄妹。十分粘人。我知我之前已看过她，却仍旧觉得那夜她在我们房门前逗狗，见我出来，抬头一笑样子是我第一次见她。
那个晚上尽管睡得晚，次日清晨醒得却不算太晚。本来我和杨百打算在大理只先歇一个晚上，第二日便去往双廊洱海的，可我不舍，央了杨百去同他哥哥说我们先在大理多留一天，叫他把洱海的房间改成明晚。改好房间订单后，杨百哥哥想带我们去吃早点，我知拒绝不礼貌，却还是不想与不熟悉的人一同走上大理街头。我想好好感受它，看看它，而我也远远不达能在陌生人前安然自处，唤醒所有知觉的稳固强大。因不愿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在与人相处与人谈笑上，我最终还是叫杨百拒绝了他的好意，只两人走上街头，先寻小店吃饭。
大理的白天我总是记得不深，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如织的游人用他们身上别处的灰尘掩去了的大理的气味，也许是因为大理那与陈旧相生的破败在白天裸露得没有风情，也许是因为大理店铺里的人在白天更像商人，也许，也许，还是因为人在日光下终究是要信了基督的教义，努力担着苦难，慢慢煎熬，神色匆匆。而大理，大理应是在夜里醒来的，它是明了佛家所说的苦海无边却放下桨说不渡也罢的那个。
我隐隐记得站在人民路往后望去，远处山峦起伏，山腰有云如烟般缠绕，岁月在那里似乎亘古不变，时间也不曾流去，可这山下，这青山白云的脚下却所有人都忙着擦肩而过，路边的花也匆匆开了一度又一度。不知可会有人抬头看，看岁月如河般涛涛而去，看岁月也如星如辰，在寂灭重生里未逝分毫。我想看，清楚地看，可抬头的那个片刻心里却突然一软。终是不忍，不忍再多望那群山。大理街边的房屋顶上长了茅草，不想看人群，便更愿看着它们。天色是蓝裹着灰的平静温柔，野草在风里颤颤招摇。它们与这青天白日一同，不曾片刻沾惹人世的挣扎。我在人来人往里想抬头凝视，却又不敢如陷落般独独停了自己的脚步，在行走的颠簸里望见它们起伏不定似被风吹，却恍惚不知因风而动的是我还是它们。
我在那个片刻觉出凄楚，却不能与人说，也不知如何说。回过头来，望见杨百在穿梭在人群里的身影，终究不愿苦渡那无边的海，只叫她同我去买衣鞋饰物。衣是两件白衫，她直款我收腰，都是藏蓝的线绣出纹路。鞋是两双木屐，她黑我蓝，哒哒踏在石板路上，似是人生快意。饰物是发簪与披肩，她一件红底金纹，令我想起波斯的地毯，我一件深蓝浅蓝，仿佛蓄着无尽忧愁。
大理人民路上有一间名叫七月八号的果汁店，店面阶前搭铺摆上颜色丰富的水果，店里养着新鲜的玫瑰，红白都有。我早已对那间店有印象，却迟迟不愿走进去，也许心里尚有哀愁，觉得那般鲜亮是种惊扰。杨百喜欢那里，终究还是在再一次路过时问我进去可否，我不愿多想，点头答应，在里头点了两杯果汁慢慢喝。我坐在沿街的位置，左手边的小桌上放着几本书，右手边就是来往人群。老板是个青年人，有稳重的和善与少年般的笑闹，杨百与他闲聊了几句，我未认真听，只觉左右两边充盈着人声。这些声音像寺庙里的歌，有时有点怕人却在更远更深处有种沉着的平静安详。
入夜，在院子里围桌吃饭，有人笑说，今天终于女生的数量超过了男生。杨百其实也有些拘谨，但她还是说话笑闹，尽量不冷场，我在一旁安静吃饭，很少说话，甚至都只动我眼前的那几样菜。人人都说，美食不可辜负。可我在被定义为需要亲近的人群里时总是会紧张得胃口全无，然后暗自懊恼，恼自己总是负了这人间至乐。人群里虚掩的情绪太多，我不愿一一化解，只好忍耐不言，然后负起重担，以至微微颤抖。这种惊惧偶尔泄露人前，我一般闭耳不闻，只任他人揣测。吃过饭后，我听闻他们要去某个酒吧看演出，一个民谣歌手，姓张，忘记何名。开始时，他们似乎不愿带我与杨百，说我们年纪太轻，不会懂。我心下轻笑，但又明了他们为何说这般话。我想去，杨百似乎不太想开口，我只得披上一层年轻女孩的明亮无恙，开口与他们说话，坚持想要跟去看看。
我换了新衫，杨百看到啧啧两声，我如同未闻，满心欢喜奔了出去。天幕已暗，夜却未浓，我觉得像是巷弄人家刚刚吃完饭等星辰全部升上来的那个时分。进到酒吧要买八十元一人的演出票，杨百哥哥帮我们两个付了钱，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钱都付了，不准半路出来。我心里泛起笑意，怎么会，即使歌不动人，人动人。
进去的时候，已近满座，因了杨百哥哥这群人与老板熟识，我与杨百虽无座位，却在舞台前占了一个席地而坐的位置。那个头戴簪花的女子搬张小椅坐我右侧，她的右侧是“五四公社”的老板，身后似是那日与他一同出现在围观用火跳舞的女孩的人群中的另一位中年人。这间酒吧此时灯色迷离，人声絮絮，我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各人都神色模糊，却蒸蒸然有种很暖的暧昧。舞台灯光打在我的脚趾上，我突然有些羞赧。女子的脚于人于己都有特殊的意味，生得美是藏在衣履后隐约难现的风情，生得粗糙，总会像是徒添了憾事一般挥不去的恼。我小时生过冻疮，自此我的脚趾就十分圆润粗壮，脚掌也宽，穿人字拖鞋时偶尔都会让我自己有片刻的哑然。平日里不在意，然而此刻这灯光粘上来，忍不住想瑟缩。这念头转了片刻，却也觉根本再无他法，心一落，不愿再多想。
我身旁那个头戴簪花的女子吸烟，如同我在大理见过的很多女人一样。有一个我在小店吃饭时遇上的女子也吸烟，她的神态里有种尖利的桀骜，我觉得刺人，因此也厌了她吸烟的样子，甚至觉得她的神色里有种刻意的敌对。然而我身旁这个却不同，她吸烟时是温润平静的，偶尔与我说一两句话也透澈明亮。我于生人之前，总会觉得震慑，因了人的千端变化我不敢兀自定义揣测，可与她亲近时，却觉得敞亮。那晚我草草绾了一个发髻出门，后来头发可能松落了，我没有太在意。她坐在我右侧稍后的位置，突然抬手摆弄了我的头发，说：“这头发怎么盘的呀，怎么跟朵花儿似的。”其实那个有片刻我心里闪现了一点惊讶，也许还是惊讶于她于人前总有种自然的平静大方，甚至在不过问我就伸手摆弄我的头发时也依然有让人心觉愉悦的透澈。她未尝没有很多故事，可她身上却也有种心无挂碍般的敞亮。
唱歌的人很快上了舞台，离我较远的那个就是张姓歌手，他的面容里有种压过苦难的沧桑破败，不年轻了，身上却依然有隐隐的放浪的坚持。离我较近的那位是他的新搭档，姓马。比起姓张的那位歌手，他的神色更让我惊异，平白无故的就会让我想起忍耐里的众生。他光头，脸部线条粗糙，眼神基本只向下望着乐器，却在沉默里隐约现生出一种依靠大地的力量，像在久远历史里向着自然匍匐的人类那般虔诚。
我在他们的歌声里是模糊的，甚至字音都听不清楚，偶尔片刻触动一闪而过又瞬间忘记。那是他们自己的迷梦，遥远岁月里藏了一处家乡。而我在台下静静听，在看不清楚的地方曾有一瞬的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