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是一个狭长的坡,因为这是我们村的最尾端,所以被称为尾巴坡。坡中间有一口山塘,叫做青龙塘,塘深不可见底,水的颜色呈深绿色,是那种烂菜叶的绿。
这口塘有些邪乎,时常有猫啊、鸡啊之类掉下去,水面上经常漂浮有这些小动物的尸体。老人们说这是因为这口山塘里淹死过太多人,这些人死后变成了落尸鬼,落尸鬼们冤魂不散的缘故。
据说它们长得像几岁的小孩,通体黑色,但浑身无毛,也被称为水猴子。它们平时躲在深水里,遇到有人下水游泳,就会使劲去拽这个人的脚,直到将他淹死为止。因为青龙塘有落尸鬼,所以大人们会告诫小孩说,“莫去玩水喃,小心落尸鬼扯脚。”胆小的孩子自然吓得要命,别说青龙塘了,就连别的山塘都不敢去了。
我却有些不相信,觉得这不过是大人吓唬小孩编出来的故事罢了,所以颇不以为然。母亲有些不放心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莫不信喃,你爷爷就亲眼见过!”
坐在一边的爷爷放下旱烟袋,点了点头,“伢子,是真的咧。”
据爷爷说,他年轻时确实在青龙塘见过落尸鬼。那是一个大热天的中午,太阳很毒,路上很少有人走,爷爷背了一袋谷往家赶,经过青龙塘时,忽然见到塘岸上蹲着一个黑黑的小孩。
“哪家的伢子哦,在这里偷洗冷水澡!”爷爷大声叫了一句。
这个黑黑的小孩突然受到惊吓,“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爷爷知道碰到落尸鬼了,吓得拔腿就跑,那袋谷都给跑丢了。
“好吓人咧!”说到这里,爷爷停下来,似乎还心有余悸,手里的旱烟都忘了吸。
爷爷的样子不像骗人,但我仍然有些半信半疑,所以追问道,“那里的落尸鬼是怎么来的呢?”
“那口塘之前是没什么洋意子的,后来李大爹淹死后就出名堂了。”爷爷在凳子上敲了敲烟袋锅。(洋意子,方言,怪异、异样的意思。)
李大爹是李铁成兄弟的父亲,是个杀猪的,生得膀大腰圆,铁塔一般。李大爹力气很大,还会些武艺,在远近有些名气。
有一年的秋天,有一队日本兵经过我们这里,李大爹正在塘边的田里挖红薯,日本兵见他生得魁梧,想掳去当挑夫。李大爹因为会些武艺,并不愿意被掳,所以当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来押他时,他顺势抓住刺刀往后一带,这个日本兵没防这一着,被摔了一个趔趄。这个日本兵恼羞成怒,将刺刀狠狠向李大爹刺去,肚子被刺穿了,肠子都流出来了。李大爹疼痛难忍,倒在了山塘里,日本兵又补了两枪,李大爹就被打死了,尸体第二天才浮上来。
从此以后,这座山塘据说就开始有落尸鬼了,爷爷说,李大爹就是第一个落尸鬼,它后来又索了一些人的命。
“这塘里怨气重呢”爷爷边吸烟边对我说,“集食堂时,不晓得里面丢了多少死掉的细伢子呢。”(注:细伢子,方言,小孩的意思)
爷爷说的集食堂就是1958年到1961年的农村实行的公共食堂。那时,各家各户都把自己的锅都砸了,集中到队上一口锅吃饭。大家都以为共产主义社会马上就要来了,以后都能吃喝不愁,所以都敞开肚皮猛吃。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确实吃喝不愁,顿顿都是大鱼大肉,吃不完的就倒掉了,潲水桶里能见到半桶的白米饭,猪圈里的猪都胀得只哼哼。
但好日子并不长,没坚持几个月,仓里的余粮就给吃完了,食堂开始限量供应口粮。大人每天3两米,小孩2两,那时用的还是16两秤,所以每顿就能分到那么一小碗米饭。为了让饭显得多一些,食堂里的就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往饭里放小苏打,小苏打有蓬松作用,这样一碗饭就会蓬得老高,显得要比平时多出很多。但这小苏打有刮油的作用,本来人们肚子里的油水就不多,被这么一刮,就更饿了,人人眼睛都冒绿光。
人没东西吃,一个个都饿得东倒西歪的,但是这样,每天仍然都要出工。一到开工时候,队长就会敲响挂在食堂门口的铃铛,铃声一响,大家就懒洋洋地从各家各户里踱出来,在队长的监督下,拖着锄头往地里走去。
队长边走还要带着大家边唱《东方红》,大家的声音都很小,而队长的声音很是嘹亮,高亢入云,其余人细细的声音都被他的高音给淹没了。因为队长的老婆就是食堂里负责的,他从来就没挨过饿,力气自然要比别人足一些。
大家到了田里,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地头上,队长一吆喝,又起来锄两锄头。一天下来,十来个人都翻不了一分地。
人们都在磨洋工,田里的禾苗就侍弄得不好,所以收成很不好。但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到了收割的时候,乡上的干部会提前要村民做好准备,把十来亩田里的稻子都割好,放到一丘田里。这样,一亩田就能有上万斤的产量,有的地方甚至创下了亩产十万斤的记录。
上面虽然知道这里有浮夸的成分,但也并不点破,所以那三年的税收一分都没少,公粮一分都没少交,这些公粮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偿还了苏联的贷款。
那三年其实风调雨顺,但人们的生活却过得比以往都苦,到处都是面有菜色的人们。人们饿急了,什么都敢捞来吃。田边的蒿子草、地头的麻根,只要是能充饥的都被塞进了肚里,甚至有人吃起了糠,但糠虽能饱肚,但吃进了肚里不能消化,吃多了会大便困难。
爷爷的哥哥,我的伯爷爷就是因为吃多了糠,几天不能大便,肚子胀得像皮球一样。家人没办法,只能给他洗肠。洗肠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伯爷爷坐在马桶上,****里插进一根管子,家人往管子里灌水,靠着水的冲力将肠子上的糠冲下来。如果这样还不奏效,家人只能用手帮他一点点抠出来,遭的那种罪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伯爷爷身体虚弱得厉害,加上洗肠这么一折腾,他就这样坐在马桶上再也没有醒来,那一年还只有40岁。
“作孽呢”说到这里,爷爷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听爷爷说,那三年村上死了很多人,尤其是小孩,住在青龙塘边的李家和陈家死了好几个,因为没有力气掩埋,尸体全推进了塘里,很长一段时间,塘四周都弥漫着一股恶臭。李家和陈家也都陆续搬离了那儿,那里成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80年代,分田到了户,人们的生活比原来有了一些改善,很多人家都建了新屋,由于村上地方比较小,便有人家将屋建在了青龙塘旁边,马兰花家也住在那里。
马兰花生了三个女儿,但她还想要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但按照那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不允许的,生了第二胎以后就必须去结扎。
那时搞计划生育正是最猛烈的时候,到处都贴着“一胎生,二胎扎,三胎抓住刮刮刮”这样的标语。每天,村上的妇女主任和联防队长会带着一批人四处抓人,把那些超生的拉到乡卫生院去结扎。联防队长姓吴,稍有反抗就拳打脚踢,他随身带着一副手铐,动不动就会把人拷到树上,一拷几个小时。
马兰花第三胎就是在外边躲出来的,家里的家具等值钱的东西都被吴队长拿走了,凳子等都被砸坏了,但这并没有动摇她生儿子的决心。她怀了第四胎后,认定是个儿子,所以很早就躲到了天雷山下的亲戚家。
但这次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天晚上,吴队长带着一帮人悄悄地摸进了她亲戚家,将马兰花抓进了解放牌卡车。任凭马兰花如何哀求都没有用,吴队长让医生给她做了引产,是个男婴,马兰花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过了几天,医生又给马兰花做了结扎,这就彻底断了马兰花要儿子的希望。
从那以后,马兰花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她出院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发现房子已经被推成了平地,只剩下一堆烂瓦片,丈夫也不知去向。
马兰花彻底被击垮了,纵身跳进了青龙塘,死那年只有28岁。
两年以后,有一天早晨有人发现吴队长死在107国道旁的沟里,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据说有人看见马兰花的丈夫曾经在那里出现,但只是据说而已。吴队长的死一直是个谜,当时有警察介入了调查,但并没有调查出所以然来。
马兰花死后,青龙塘又开始有些不宁静,据李家堂客说晚上听到过塘边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声,老人们都说这是落尸鬼们在哭呢。
等我上高中时,村村要修公路,公路刚好经过青龙塘,所以,村上请来了推土机把旁边的山推平,山上的土都填进了塘里,这里就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以后再也没有怪异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