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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与醉酒的爸爸的一次谈话

十五

二〇〇四年上下,妈妈开始上长白班。每天从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九点。下班之后妈妈要骑着自行车穿过几乎整个夜凉如水的江边的小城,真真正正的“披星戴月”。那时我也刚升到高中,开始上晚自习。晚自习通常九点下课,有时回到家妈妈已经在家门外的走廊上停自行车,有时房间黑着,妈妈还没回来。

夜晚九点的岷江像一头受伤的野牛,在群山的怀抱里喘息。白玉兰形状的路灯托着昏黄的光,照在江边的城门楼上。城门楼的里面是市政府开发的旅游景区,景区里从走马桥沿着江边到南桥,一路的夜啤酒、麻辣小龙虾、田螺、卤味。一声声的谈笑响遏行云,一重重的觥筹如刀光剑影。而城门楼这边是老城,虽然修起了商店,建起了宽敞的马路,但商店很早就会关门谢客,马路上也已是人影稀疏。老城里住着土生土长的小镇居民,始终是悄无声息地运动着自己的生命。

我们家楼外也有一条小水沟,流的是岷江水。沟边的草窠里常有蛐蛐鸣叫,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下过雨的夏天夜晚。叽叽喳喳的虫鸣,伴着咚咚的水声,一阵风过,树叶用沙沙相和。我抬头看楼上,爸妈的寝室一片漆黑,今天妈妈还没有回来。我用钥匙打开门,打算拿一杯水喝。书包刚放在沙发上,门突然响了。我刚一打开房门,爸爸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我心里说,今天他是自己回来的。应该就可以管他去死了。

他进门右拐进了卫生间,蹲在厕位面前发愣。突然他一个向前栽的动作,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他才没有一头撞进蹲便器里。

“儿子,儿子。给我拿张纸来。”他含糊着说。

我递给他一整卷卫生纸,说:“要好多自己扯。”

“儿子,儿子诶。你就这样子对你老汉儿[1]的嗦!”他没力气转过头来看我。

“那我还要怎么对你。”

他左手抓着我的胳膊,右手扶着旁边的浴缸边沿,费劲力气站起来,往外横移了两步,偏偏倒倒的,一屁股坐定在浴缸边儿上。

“亏我还养你这么大。”他埋着头。

“你也好意思。”

“儿子诶,有你这样子跟老汉儿说话的嗦。”

“本来就是,我从小你就在阿坝州,好久管过我;你下来过后,整天不是喝醉就是嘻嘻哈哈,什么时候有个正经。”

“不是我那是哪个在养你。”

我没有说话。妈妈可能在往家赶了。

“你以为是你妈在养你嗦。是,你妈是。”

说到这里,他的头向里埋得更深了,衬衫领在后颈窝上支起了一个小山洞,他的头发仨仨两两的翘在那里,像山洞门口的树。他就像住在这个山洞里的妖怪,输了孙猴子的神通不说,还被打回了原形,就剩要被昴日星官变成的鸡给吃掉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似醉非醒的样子,眼睛里隐隐含着眼泪又愣愣地出神。浴缸边上摆着的沐浴露、洗发精没有一样是专门属于他的,梳妆台上他的擦脸油是我去年用剩下的。仅此而已。我缓缓退出浴室,环顾这小小的家一周,除了那个床头柜上的螃蟹造型的烟灰缸,没有一样东西专门属于他。就连摆在茶几上喝水的杯子,本来是花纹相同,但其中一个也贴着我的名字,写着“专用”两个字,而他,好像几乎不喝水。

“你学习怎么样。”他突然说,微微抬了抬头,结果因为力不可支又耷拉下去。

我回答不上来。我最近状态不太好,上课不怎么听讲,作业勉强完成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做其他的功课。我有点惭愧。

“你要好生学习。我听你妈说你成绩在下降。你这样子,你这样对得起你妈不嘛。你妈起早贪黑地工作,现在都还没回来。早上还要给你做早饭。你不好好读书你对得起她不嘛。儿子诶。”

我站在浴室门口,张口结舌。他仍然埋着头坐在那里,脖子上的衬衫像一个山洞。衬衫的上沿有黄褐色的汗渍,像是表明这个山洞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历史,天天都从洞口里飘出炊烟,或许还见证过几场苦战,受过烟熏火烤之考验。

他就像是这个山洞的主人,尽管没有什么本事。

“你看你老汉儿就是没有好好读书。现在只有去给别人打工,你妈还不是一样的,只有去给别人打工。你以为打工容易吗,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哦。这都是吃了没的文化的亏。你以为我们叫你好好读书是为了让你考起啥子名牌大学,我们好脸上有光嗦?我们还是只希望你以后能自己养活自己,能赏自己一口饭吃。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没有一个文凭哪找的到好工作嘛。要不就像你妈老汉儿这样子给人家打工,你干不干嘛?”

“我晓得你觉得你老汉儿没的本事。是,我是没什么本事。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跟老汉儿一样没的本事。”

他说到这抬起了头,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人喝醉以后的畏光反应。他萎缩着脖子,轻轻在与浴缸沿儿上抻了抻胳膊肘。好像又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不得不回到刚才埋着头的姿势,手掌这回从浴缸沿儿放到了膝盖上,看来是撑得疼了。他叹了一口气,歪着头看了看我。从他的角度看过来,我应该正好在卫生间门外的阴影里,他看不到我已经眼眶泛泪。

可能我还是始终期待的吧,他毕竟是我的爸爸。就算他不曾陪我度过我的童年,唯一的回忆就是带我去看医生和那张被撕破的照片;就算他回到这个家以后也没有担当起一个当父亲的责任,或者说没有掌握分寸和方法,但他始终还是我的爸爸,我的父亲,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始作俑者,为我带来无数人生烦恼的人,那个我流着他的血的人。

我应该还是期待着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父亲,至少能像“别人家的父亲”。我虽不齿于提到我希望有一个怎样欢乐祥和的家庭氛围,也希望能有份寄托父子之情的地方。我曾说过,我对他与生俱来的英雄主义有一份崇拜,他却总是用三番两次的颓唐来消磨我对他的耐心。

“快去学习了。”他想起来说。

这么多年来,我与他始终时而紧时而远,很难用言语表达这其中的感情。我想要有一个陪在身边的爸爸,又习惯没有他的日子,觉得他可有可无;我想要他停止对酒精的依赖,又无所谓于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你愿不愿意把户口迁来跟我。”不知他怎么想起这么一句。

这件事儿源于为了我的高考,要提前把户口迁到跟他一起,回到少数民族地区,可以博得一点少数民族的加分。而且那时少数民族地区的学校对我们这种在外面教学质量较好的地方读书的高考生,可是说是夹道欢迎,无不便利。他们可以增加自己的升学率,我们可以得到高考加分,也算是各取所需。可是因为爸爸的去世,这件事也没办成。这是后话了。

“张叔叔你晓得嘛,他的女儿就把户口迁回去了。”他说张彦叔叔,“晓得迁回去没有哦……”他又对自己刚说的话表示了怀疑。

他接着说:“反正我始终觉得,‘是金子在哪里都要发光’。我一直就不太喜欢你把户口迁回去,迁回去咋子嘛迁回去,穷山恶水的。你妈他们喃就看起那一点加分了。要是拿我说,我就说凭实力,该咋子就咋子。人这一辈子不能这么糊涂,要晓得自己是哪块料。更不能让别人看不起,靠加分算啥子本事。”

他又说:“你这个星期到奶奶家去没有?”

“还没有。”我回答。

“你咋不去喃!”他借着一点酒劲儿生气。

“不想去。”

他似乎懂得,因为我从小被外婆带大。“去奶奶家”对我来说是一个任务,而非愿望。他语气软了下来:“你还是去奶奶那边看一下嘛。奶奶爷爷那么喜欢你。至少每个月去一次嘛。你是我的儿子的嘛,儿子诶。”

我收回去的眼泪又到了眼眶里,他嘴上说的是“你是我的儿子”,何尝又不是在感叹他自己也是奶奶爷爷的儿子呢。他因为要在外打工,有时又沉湎喝酒不想让自己的父母看见自己这幅鬼样子,所以不常回去。他反而叫我回去,何尝又不是在感叹自己是如何让他的儿子——我——觉得脸上挂不住呢。他哪里是在埋怨我啊,他是在责怪他自己啊!

他说:“儿子诶,给我倒杯水嘛。”

“没水了,刚我想倒就没的了。我正说烧水你就回来了。”

“你不想我回来是不是嘛。”酒劲儿又上来了。

“我好久说不想你回来了嘛。”

“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子不想我回来,我晓得。”他边说边想站起来,脚下不稳又站不起来。

“你要咋子。”我说。

“我要喝水,我儿子不给我倒。”

“给你说没的水了,要重新烧。”我冲他喊。

“有你这样子跟老汉儿说话的嗦!”他也冲我喊。

我妈推开门进来了,满额头的汗珠,裤脚还沾着泥。她无意中打断了我与爸爸的谈话,我和爸爸也再也没有说起过这些话题。我看得出来他还有一些话没有说,他也实在想不起来,更没有力气去组织语言了。他心里可能是在想着剩下的话留待下次,这一等,又是两年,我们才又“被迫”进行了一次对谈。

“又喝麻了嗦!”我妈冲着厕所里的爸爸喊。

“我要喝水。”爸爸说。

“喝水吗烧嘛!”妈妈冲他喊完又转向我,“你快去学习了,还站在这儿干啥子!”

我走出爸妈的房间,一阵凉风吹散了屋里的闷热,窗外原来在下雨,刚才居然一直都没有听到。

下雨的小镇像犁过的新田,翻起一浪浪泥土和花草的芬芳。眼前的岷江仍然像一头****伤口的野牛,只不过是在丝缎般的细雨里安然睡着。爸爸想必已经被妈妈扶上床就这样和衣睡了,水烧好了他也没等到喝。

刚才还星光璀璨的夜空,现在黑压压的;刚才还在推杯换盏的酒家,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那里。那些还未尽兴的酒客是不是还要找到新的去处,那些已经借酒浇愁的,是不是真的已经浇熄心中的烦恼;这万家灯火中,又有几人在等着他们呢?其中又有几人愿听他们说话呢?

注释

[1]四川方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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