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距离交稿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洗了个澡。坐在桌前,点上台灯,拨开豆瓣电台,泡上一杯咖啡,打开电脑,望着白花花的word界面发呆。我分明知道,那些故事都活在我的脑子里,把他们拿出来应该就像从冰箱里取出香肠一样简单。然而,他们反倒像一堆冻硬的水饺,一个粘着一个,非要分开它们,就容易扯破它们的皮,露出它们的馅儿。
包饺子的手艺是奶奶教的,从擀皮儿,活馅儿,到包出有褶儿的饺子,一衣带水,师出名门。奶奶包好饺子后,在锅里放上一点油,将刚包好的饺子列队在锅里站好,放上一点水,盖上锅盖,等待金黄的锅贴水饺伴着焦香上桌。
我就着米醋和蒜瓣儿吃着饺子,奶奶在一旁看着。我说,奶奶你怎么不吃。奶奶呵呵笑,从盘子里捻起一只饺子的角,放在嘴里,用虎口擦擦嘴。
吃不完的饺子奶奶会用塑料袋装起来,让我给妈妈带回去。
妈妈坐在床沿上织着毛衣,毛线团落在床脚,像一只浮在水缸面上金鱼一样不时轻轻跳动。妈妈会说:“你奶奶又给你做了啥子吃嘛?”我举起手里吃不了兜着走的锅贴水饺。妈妈站起来接过食物,一边放进冰箱一边说:“少吃点这些,死面,吃了不消化。”
如果这是在以前,再过一会儿,爸爸就会自己歪歪斜斜地走进来,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把靠垫搞得东倒西歪,使尽力气把脚翘到另外一只沙发的扶手上。然后对着我咆哮说:“怎么还不去睡!快去睡了!”
妈妈用帕子像安抚受伤的野兽一样给他擦脸,擦手;再放水给他洗脚。一切停当之后就任由他蜷缩在沙发上,拉着防空警报一样的鼾声坠入梦境。
有时候这头野兽也不会那么温顺,也会瞪着玻璃弹珠一样的双眼审视我和妈妈,也会一脚踢翻我的洗脚水,弄湿我的裤子;也会对着妈妈高声喧哗,用烟头烫了床单,用无法聚焦的瞳孔怒视屋里一切在发光的东西。
妈妈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放下手里的盆子或是洗脸帕,打开门,往屋外河边的方向走去。我提起湿漉漉的裤子追上,妈妈发现我在身后,先是愣住,然后一把搂住我。我在黑夜里看见了她影影绰绰的泪眼,跟夜空里的星星一样隐约闪烁。
几乎天天这样的剧情上演。妈妈最开始会说:“给你爸把衣服换了。”也会偶尔说:“去给你爸打点水把脸洗了。”
后来不管是他自己回来还是有人送他回来,把他像一床棉被一样往床上一扔。妈妈也懒得说那些话了。
再到爸爸去世之后,我有时也会跟以前一样从奶奶家带回油腻的锅贴水饺。妈妈会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儿接过去放在冰箱里。几天后没有人想起去吃,会被扔掉。
十四
在妈妈不再对爸爸迷恋酒精的行为作出任何反应的那段时间,爸爸就像是被妈妈遗弃的非亲生大儿子一样,在床上摊开。我站在床头看着他虚掩的双眼和微微抽动的脸部肌肉,思考两个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谁?他是一个来自大山里的汉子。那一身铁骨敲起来铮铮地响。他会因为自己对军营生活的迷恋而强迫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参加军训;他会为了阻止我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吃饭而给我一耳光。这始终来自于他骨髓里固有的血性;他的血液里本身就流淌着酒精。
大概你会认为我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是不公平的。但我并不是把这作为埋怨他的人生的“欲加之罪”,我曾经也迷恋这份带有酒精味的血性。
他曾生活的地方,那里的物质匮乏是让外面的人无法想象的。例如,山下的生猪运上来的时候全都在卡车的栅栏里压得不成猪样:一只只膘肥身健的生猪像算盘珠子被排列在一起,“嗷嗷”叫唤。
当然,山里也有城里没有的东西:木头。那时候林区的伐木工人将木头运到平原常选择水运。只是将木头扔到河里,让它随着河流,从穷山恶水一路漂流到天府之国。爸爸在卡车上,看着身旁悬崖下白浪里的黑木头,车走,它也走;车转过一个急弯,它也跌跌撞撞地磕过几个岩石之后转过急弯;车进入了隧道,看不见它了,它可能会卡在河底的乱石里,或者被沿途的藏民捞走。等出了隧道,木头又悠闲地从渐渐平缓的河流里摇头晃脑出来了。
每次我想到爸爸开着车翻越鹧鸪山,驶过悬崖峭壁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些在水里漂流的木头。每次我想到自己对孤胆、担当、气概、英雄之类词语的释义的时候,我也总会想起爸爸陪伴那些漂流的木头一路从山里穿过层峦叠嶂的盘山公路的场景。有时在想象里,他会变成一个身披斗篷的骑士,好像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般大义凛然,怀揣热气腾腾的希望,驾着小破车往山外奔袭。蓝灰色的雪山外,是璀璨的星空。他无暇顾及天上的美景与时辰的更替,他就这样日夜兼程,他就这样心潮澎湃,他就这样潇洒。哐当作响的车后座,歪歪斜斜的倒车镜,烟头忽隐忽现的红点,就像现代的堂吉诃德,瑕疵反而点缀了他的年代;破落反而突出了他的青春。在这样的想象里,不可能是飘散着迷人的花香,或是萦绕着温馨的炊烟。只能是阵阵酒香,绕梁三日,连绵不绝。
而这仅仅是我的想象,这只能出现在一个儿子对父亲那从血里继承而来不容置喙的崇拜。这不能成为他继续将“千古情仇酒一壶”作为他的信条的借口。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现在已无法亲口求证他的真实想法。我无数次见过他面对酒杯那种爱不释手的宠爱。或许是要排遣英雄迟暮的哀愁;亦或是要消解曾叱咤风云的卡车骑士,变成柴米油盐的家庭煮夫,在身份变换上的难以接受;又或者是闻不到自己血液里的“酒精味”让他感到绝望。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就像一脚踩进了沼泽,再没有走出来的一天。妈妈后来还是会帮他洗脸,洗脚,脱掉外套再用棉被盖上。但在做这一切时,我无法在妈妈眼里看到爱情,关爱,或是怜悯。她也曾问我说,你爸怎么那么爱喝酒?我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因为她可能无法站在我的角度对他身上那种酒精背后的英雄气概做出主观且病态的欣赏。
妈妈不断用责怪,用咒骂来阻止他做这件事。因为她是把他当作戴罪之人在进行教育,恨铁不成钢也好,恨狗改不了吃屎也罢。在这样的心态底下,很难有真正的理解,也就很难做出正确的疏导。
而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用数指头都知道,他只陪我看过一次医生;辅导过我的一次作业;去过一次我的家长会。他是钢是铁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
说来也怪,因为从小爸爸不在我的身边,我对他也没有什么思念,我就是一个生活在他身边的最亲近的陌生人。这样的设定恰恰帮助我对他的内心世界有了进一步的窥探。如果我不是对他是这样的带有某种防备的亲情,如果在他不在的我的童年我对他是非常思念,或者他一直在我身边伴随我长大。他这项嗜酒的恶习对我造成的震惊会远远超出现在对我的波及。正因为他的英雄形象因为保持了相对距离而产生了美感,为我们营造了恰当的氛围,让我们之间有了两次长谈,这两次长谈也让我从游离在他生活之外,意外地,将我卷进了他生活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