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暴雨将楚丘城中污浊的空气洗涤一空。这一日,是盛夏以来最奇怪的天气,天边灰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几欲将天压低了一头。护国寺内传出声声沉重的焚唱声,早在几天前护国寺中的僧人就由住持代领一遍遍念着往生咒。护国寺外高高的祭天台上,梧桐搭起架,静莲围绕,旁边白帷佛幔围簇着被风吹的烈烈作响。烈风下美人青丝轻扬,双目紧合,朱唇鲜艳。卫灵公站在护国寺最高的一座观赏台上,面目朝外。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脑海里却还能勾勒出来,她最后的美丽。
钦天监蔺温憋着一口气在胸口,额角冷汗林林。瑶姬娘娘迟到了一个月的葬礼终于可以……可是他没料到英明神武的大王会决定将最心爱的瑶姬娘娘挫骨扬灰。他一时间弄不明白大王究竟是爱瑶姬的还是不爱瑶姬的?
司空仲询一身滚云锦黑服端身立在台阶下,身后是跪了一圈的僧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王会决定给自己的母亲一个这样的葬礼,挫骨扬灰……是想彻底了断不再留念,还是别的什么,他想不通。禅钟敲过十二遍,天别乌云滚滚,烈风呼呼大吹着场外的白幡。祭师口中一路念叨着些别的什么而后托着梧桐枝的火把朝着司空仲询走来。他虔诚的跪伏在地双手举高手中的火把。
司空仲询伸手缓缓接过。抬脚往祭台上走过去,眼角的余光扫过高亭上的卫灵公,再移到生育自己的瑶姬身上。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他的生命是从她这里开始的,是她给予了他这个世界的美丽与肮脏。司空仲询一手缓缓落下,身后焚唱声越来越响。火舌舔过梧桐的干枝,轰一声如火龙一般缠绕起来。冲天的火光,几欲将乌沉的天空烧出一片光来,烈风呼呼作响,火焰飞舞的时候连带着将祭台上的静莲花瓣带起,一片片的在空中辗转飘零落下。司空仲询沉着一张脸站在最近的祭台边上,他眼睁睁的看着火舌添上了瑶姬娘娘的裙摆,而后是脚,是手,最后覆灭在火海之中有花瓣从台上飞下来,擦过他的脸颊,像母亲的手在告别。他闭上眼,泪水沿着鬓角滑落,那一句母亲埋在心底的最深最深处。
耳边焚唱声越来越响,风越来越大,火势乘着风蔓延的越来越快。白幡猎猎,呼呼风声中,夹杂着一首曲子,不知吹箫人是谁,曲调清凉,孤苦,似有无数的话语要说出口可是却欲说还休。卫灵公忽然额角满是汗珠,紧握栏杆的手青筋冒起。说时迟那时快,卫灵公整个身子伸出栏杆外,蔺温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跳。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卫灵公道:“大王,保重啊!”
卫灵公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哀声痛嚎道:“乐瑶!”
司空仲询转过身,不觉一惊。这一刻他相信那个人不是不爱她,而是太爱她了,太爱她也许就舍不得让她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地底下,忍受被虫咬被腐化的命运吧。所以最后一刻,他忍痛决定给她这个最好的归宿。
断崖山上,卫灵公由着司空仲询搀扶着站在崖间。身后侍卫远远地跟着。卫灵公捧着怀中的青花瓷瓶轻轻的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宛若这是一件珍贵无比的珍宝。口中喃喃自语道:“你最怕禁锢,我却禁锢了你一辈子。你生性潇洒自由,渴望像风一样四处流浪,我却将你困在十丈宫墙之中,你曾说过,如若有一天你先我而去,希望我以火化你,而后让风葬你,我已经禁锢了你一辈子,给不了你想要的,现在这件事就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说着缓缓打开骨灰瓷瓶,苍老的手缓缓伸进瓶中。慢慢抓出一把灰白的粉末,卫灵公笑了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留不住啊……一只手伸到崖外,有风过来,带走了卫灵公指缝间的粉末。卫灵公缓缓摊开手,灰白粉末一点点随风而逝。空旷的山谷中,似乎还围绕着那时候在护国寺里听到的箫声,只是这一曲箫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司空仲询不说话。这个时候这个苍老的人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失去自己心爱之人的老人。那随风而逝的是一个女人的容颜,但是这一刻司空仲询也知道,也许随风而逝的还有卫灵公不再年轻的生命。他默默转头看去,卫灵公的金冠下是已经苍白的发。
当青花瓷瓶已经见底。卫灵公一个人默默对着沉默的山河,这个就是他拼尽一生夺来的江山,看似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其实一切好像都是不属于他的。“询儿,你知道生存的意义吗?”
司空仲询微微一愣,而后认真思忖了半响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孩儿生存的意义就存在这山水之间,只愿一生辅佐王兄在动荡的九州之中立于不败之地,这便是孩儿存在的意义,只为实现生命的价值。”
“曾几何时,寡人与你们一般热血年少,那个时候,寡人也是认为这天地就是寡人的使命和存在的意义,但老来多相忘,唯不忘相思,到最后才明白争到山河颜色青史留名又如何,终究争不到在她心中留下一席之地,我赢了天下,输了她。本来觉得没有什么,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用心爱的人换来的江山,风景都是悲色的。”卫灵公默默叹了口气,而后转身,司空仲询赶忙扶着他往前走去。卫灵公拍了拍他的手道:“但愿你们都不要重复寡人的命运。”
卫灵公走了。离开了护国寺,随着车驾一路往楚丘而去。按祖制司空仲询需在护国寺为自己的生母守灵七天,于是他被留了下来,随行保护的还有一队精卫。夜,蔓延开来,护国寺周围灯烛明媚,守夜僧人依旧在佛堂里念着往生咒。司空仲询直板着身子跪在一旁,偶尔往金盆里舔着纸钱。
身后缓缓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绫裙曳地的声音。司空仲询偶一回身,见王后一身素白站在佛堂下,额间簪着一朵白簪花,形容憔悴,眼角泪迹未干。司空仲询慌忙起身道:“母后。”
“询儿,麻烦你带那些人回避一下,请让母后与你母妃好好待一待,母后想一个人静静送你母妃一下。”王后一句话说的凄然,司空仲询只能领命将一众僧人都领了出去。诺大的佛堂中,只于白幡缓缓被风吹起又落下。王后轻步走到香案前,手握几根檀香轻轻点燃,而后举过额头缓缓地朝着灵位拜了拜。最后将檀香插进香炉中。司空仲询最后一步踏在台阶上,默默回头,只见满室的烛火中,无双丽人身影萧索,背景凄凉。
司空仲询疾步踏出佛堂,沿着小径往后堂走去。路两旁的扶桑花开的明艳凄冷,灯柱上的盏灯盈盈亮着,与天上那一轮清冷的月亮遥遥相印。转过几丛扶苏花木,一棵粗壮的菩提树如柱一般拦住了去路。司空仲询抬头看去,只见菩提树干粗壮,葱茏翠绿,树下设一石桌,两矮凳,石桌上还摆着一盘棋局。两处各落了一子,一黑一白,遥遥相望。司空仲询仔细探究了这一盘已经开始的棋局,想不出来为什么摆好的棋局还没有人来走下一步棋。
司空仲询敛袍静坐,默默观摩着棋局。一手慢慢地伸手执起一颗黑子,正欲落下的时候只听到菩提树后转出来一个声音:“公子这一子若落下,可是要与在下对弈?”
司空仲询闻言抬起头来,只见月华清辉下,那个人一身白衣若雪,面若刀裁,玉簪束发,双目狭长带笑,薄唇微微上扬,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这么贴在他的脸上。司空仲询执着棋子道:“这棋是公子布的?”
“正是在下。”那人说道。
“对弈者谁?”司空仲询问。
“有缘人。”
“那我可与公子有缘?”司空仲询起身笑言道;“在下司空仲询。”
说着起身朝着临风作揖。临风连连回礼道:“在下,姜国,临风。”
司空仲询闻言又看了看他。临风,传说中的姜国第一才子,相貌风流,温润典雅。传闻他三岁便可诵千字文,五岁能诗,六岁能写的一手飘逸草书,听闻九州中有人为得他一笔草书足足在太子府外等候了三天三夜,传闻他五岁与九州第一棋圣对弈,且能完胜,自那之后九州中下棋便再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司空仲询只觉得今夜一见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果然不负传言。司空仲询默默笑道:“早有耳闻公子才华精世,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我卫国护国寺中得以一见公子真人,实乃幸运。”
司空仲询在打量临风的时候,临风亦在打量着司空仲询。司空是皇族的姓氏,今日护国寺为瑶姬娘娘做法事。司空仲询的身份,他只微微思忖一下就知道了。遂笑着伸手指着司空仲询身下的石凳,示意他坐下。司空仲询依言就坐,临风走到另一边坐下道:“既注定是你,那便来对弈吧。”
“哒”一声,棋子扣落在棋局之中。风摇菩提枝动,燃尽的灯花啪一声掉落下来。天边已是残月半落,东边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菩提树上落满了露珠,湿了树下两人的肩和棋局。棋局上黑白子正厮杀的不可开交,只见两人旗鼓相当,默默地竟然走到了一个僵局。两人都安静思忖着不敢再妄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