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越来越不敢入睡。我怕我在一次深睡眠的抽搐中再也醒不过来。如果一定要选择一种死亡方式,我希望是割腕——保持意识的清醒,看着血液一点点离开。整个过程,没一丁点外界的欺瞒。在梦中死亡,还不如残喘地活着。
我开始第三遍翻阅蔡骏的《地狱的第十九层》,这是一个在疆工作的阿姨探望我时的礼物。书页已经折损,扉页被我撕去写了心情,我吮吸着虚幻的惊悚,并努力将书中的那个世界与自己亲历的生活进行对比,从中获得踏实的力量。可我无意歆羡其中醉生梦死的爱情——哪怕是癫狂,变态走上绝路的爱情,有也总比没有好。
合上书,一阵淡淡的失落袭来。床头柜上,依然摆着我们都很爱吃的马****葡萄。与爱情无关,只是每一个吃过的人,都会得到瞬间的脆爽甜蜜。
李医生沉默地号完我的脉,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像是在翻一只鱼的眼睛,而鱼的眼睛是不需要翻的。我就像一只没有视力的鱼,任凭外界将我打量,却无能为力。然后他叫我张开嘴,看一看我的嗓子,对这一切我早有经验,已经能够忍受嗓子眼儿里横着一根木棒不干呕了。可是,这与嗓子有关系吗?
外公不知怀着什么心态,跑出诊室干咳。
我怀揣着内心早已明确的答案,等待由这个我信任的李医生亲口说出。
他低头写完了不同于西医潦草狂乱的字体,饱满的湛蓝的笔墨勾勒出圆润顺滑的字体。这时中医世家流传下的包括文墨的血脉。我想起在X城为我号脉的老医生,那个我无意间见证了太多他的故事却只能怀着感谢与无奈的心情定格成陌生人的中医。在我回家休养后不久,城市的主流报纸刊出他的女儿在电梯里被人跟踪并刺杀的案件。原因是谋财害命。我闭上眼睛,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喝干了外公茶杯里的茶,发现他们的脸庞竟有些相似。此时,我看得清处方笺上熟悉的几味药,我知道它们各自的作用。仿佛我们已经融为一体,是彼此身体的情人。黄芩,阿胶,人参,还有几味利水去肿的凉性药。恩恩?怎么还有绞股蓝?它可以扭转既定的结局吗?听起来,不像是很有气场的中药啊。可是,不管这些药能不能配合着精致字体给我一个明天,我都新来过它们,信赖过李医生。
“把你外公叫进来好吗?”
我愣了一下。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可我违心地说:“他大概心脏有些不舒服。”
他听得出我的弦外之音。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你怕疼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非得装出一副慈善家的样子?
“怕,可是怕也没用。”
他摸摸我的头,我的心由凉转热。
“你以前切过阑尾?”
我沉默了四秒钟,然后轻轻点头。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翻江倒海的暗夜涌动。我突然有些理解爸爸妈妈厌恶对每一个医生讲述我就医过程的心情了。每一次复述,都是在将人的情感凌迟,持续了上万刀,骨架上滴淌所剩无几血肉的三具骨架,居然还活在世间。
第二个因爱放弃了官司的医疗事故。
以至于我多年来都在试图理清一个问题:生活的平静,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句话,都不敢为自己说,而躲在角落里,以“我们不缺那个钱”为理由,当由时间安抚的弱者。息事宁人,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即使我可以每个深夜被噩梦席卷,也要和父母保持同样的冷静,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他们的内心,到底多么缺乏安全感,缺乏到连某种事实的回答,都不敢不能要。
他看到这个信息,然后明确这个信息。握笔的手没有再写字,同时也不放我走。
“爷爷,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终于大言不惭地抛出这个问题。
“想回家吗?乌市不好吗?”他一反常态地带着轻松地口吻来了一次反问。
“不,我只是想回家。”我拿捏着语句里的信息量。
“你的左侧腹部,已经有了一道刀口?手术疼不疼?”
这是废话吗?我讨厌周旋,也包括任何这样的人。我想起伴随着那个手术失去的,少女的天真无邪。和像一把手术刀般留在腹中的空洞宇宙。那里已经很久不曾痛过了,眼下却针刺般疼痛。
“爷爷,我不能回家了吗?”
我真想用一个句式将他逼疯,告诉我最坏的答案是什么。
“再动一次手术,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坚强勇敢的小姑娘。”
他没有疯,还将布满了老年斑的大手放在我冰凉到有些抖动的小手上。
那是一双行医多年写下过无数救人处方的老中医的手,就像装满整座森林般给予人生命的安全感。可他,无疑也只能给我安全感,为什么。
为什么我在每一个神医的手下都是特殊。
就因为我还小,路还很长吗?所以就时间而言,我耗得起?
“给你一个新的肾脏,你就会成为普通的小女孩,去学校念书。”
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我也终于明白了那声干咳背后的哭泣。
“谢谢李大夫。”外公什么时候都不忘风度,他礼貌致意。
“我们上楼,后天下午三点的机票。”
“没有余地了吗?”我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不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他不是治好了无数人吗?怎么就我不可以?为什么?”我对同样深感无助的外公大声嚷嚷,我的质询让他不知所措。他又捂住嘴巴咳嗽起来,这一次持续了很久,我心疼地看着他的身体伴随那种剧烈的咽喉痛痒而抖动,却再没有力量去安慰他。
我想起自己计算时间的两块香皂。
第一块百合,第二块玫瑰。当我用尽了它的最后一滴,我突然意识到那是玫瑰。
第三块百合,我拉着外公本能去超市买了那种味道。我告诉外公,这个味道使人感到温馨。闻着温馨的味道,我们就可以迅速回家。
我想起我对维族姐姐的笑容,每一次打穴位针,我都抱着“多挨一针就可以更快出院”的信念。我相信一切苦衷都会为我换来一个好的归宿,忍耐欺骗了我,它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去死,却也不让我好好地活。它的占有欲,就像可怕的爱情,给你随时会离开的危险感觉,然后得到后拼命折磨。给彼此造成一种,欲罢不能,水深火热的感觉。杀人犯法,无视困苦,同样罪恶。我被逼到了阴暗的墙角,命运拿着刀枪,向我打劫。可我一分钱都没有,还对外欠了不少债。
“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回家!”我对试图克服腿疼慢慢上楼的外公大喊。
他颤抖了一下。然后继续上楼。
“退掉我的机票吧,外公你一个人回家。你本来就不该接替爸爸来这里陪我,我没有希望了,我浪费了你们的时间,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我不相信他的听力不好。他以一种缓慢有节律的可怕节奏慢慢上楼,收拾我们共同的行李。
这就是无力感吧,当你连绝望,都没有资格。
一楼大门外又飘来了过油肉拌面的香气,李医生坐诊完毕,他在楼梯口又遇见了这个小丫头。他做出一个像是带有鼓励性质的苦笑表情,我避开他的神色,逃也似地跑上楼。
很快,右侧的腹部又要被划开了吗?
凡事成双,就连手术刀口也不例外吗?
又即将有一些东西,要从我的体内被人拿去了吗?
我真的想象不出,再来一次那样的感觉会是怎样的生命体验。敏感的心绪,使任何强硬或温柔的肌肤接触,都成为可怕的伤害与烙印。而我的敏感多思,却丝毫不能保护我半分。
如果精美的纹身可以解决一切治疗中留下的身体烙印,那么我在世人的眼中,时候注定成为一个不良少女?
呶,你瞧,手背上的两道青蛇,可以纹出两串儿藤蔓,左侧腹部那道张牙舞爪的刀口,可以纹上一朵玫瑰,至于往后,预约好的刀口,我根据长短,才能决定到底纹上什么图案。对了,还有后背,我差点忘记了,那么长,且针眼排列密集,不如顺其自然,搞一株柳树。
多么大胆富有创意的设想,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连艺术的后路都为自己找好了。
我说过,没有人可以置于我尴尬。
“喂,妈妈?”我对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妈妈,妈妈是你吗?”她似乎有些不相信那是我声音,只因它太过平静,冷漠到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
沉默。
啜泣。还是沉默?世界脆弱的让我措手不及,真正悲剧者的泪水,又该向谁流淌?
还是像一枚肿瘤,憋回心中,化为沥青?从内而外,将主人锻造成木乃伊。却强迫她用呼吸,面对这个慌乱的人间。这一盘棋局,我真的不知该出哪一枚棋子了。痛苦中,似乎连规矩也遗忘。
“宝贝儿,回家吧,和外公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我鼻子一酸,站在一楼的第一个台阶上疯狂地失声痛哭。
“可……我怕……怕……怕怕……疼。我的皮肤不是机……机……器。”啜泣打乱我的语句节拍。没有任何一种力气,可以让我继续坚持。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相信我怕疼。说起来,还真是荒唐。既然无用,我又何必那么坚强,省去泪水的同时,也被剥夺了示弱的资格。这么说来,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就连夜半抽搐口吐白沫这种并非谁都有荣幸体验的东西,也敢找上我。找上我,试探我的反应。同样的,被人发现,却不拿走性命。手段狠辣,令人难以捉摸。卑微在于,你得接续跟着它走,走向不知道闪烁着何种神魔的宇宙黑洞。
每一次想让我屈服的时候,就会叫我“乖啊”。就连妈妈,也是一个根据需要改变称呼的骗子吗?可以像那些人一样,凭借现实的需要,换上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语气,不同的称呼,在达到目的后,不顾你感情的依赖,将你狠狠抛弃。当你想要解答,却被鄙夷的嘲弄驳回。原来信赖与依赖,才是人性中最不可原谅的原罪,这原罪的罪恶在于,你企图更改主流的东西,变得真诚。
“乖啊,这个不疼。”
对方似乎不知该如何劝慰,仿佛让我安心,才是整个事件中的重点。
“为……为什……么……么……我总是……被……被你们……欺骗……骗。”
上次动阑尾手术的时候,他们也说着不痛不痛。等冰冷的器械直达体内,我想挣脱,已是来不急。那样的噩梦又要重新上演了吗?我不希望我的身体,被器械屡屡侵入。
一直以来,我的心中都有一个潜在的底线,希冀。那就是不要等到这一步。看到报纸上对此的相关报道,也包括身边的人们不得已去选择了那一步,我都庆幸那不是自己。我希望身体中的器官都是原配,不要原单,不要尾货,不要仿版,多一个器官,就像汽车的发动机坏掉,如果不换一个新的,再高端的车壳,也沦为废品。换句话说,车壳才是发动机的保护伞,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肉体就是那个崭新器官的保护伞。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失去了像普通女孩子那样任性的资格,青春的风姿,真的离我好遥远。对爱情的憧憬,则更是卑微到可笑。我每走一步,都不会因为某些努力,取得更广阔的资格和操场,而是被威胁“想要活着,就要更加谨小慎微”。似乎贪心的孩子,老天是不喜欢的。我也尝试着学着妈妈的样子,架起连自己都不知意味与意义的微笑。
感受能好一些吗?
笑一笑,是否一切就都可以像是从未发生?
“我知道了,我和爷爷回家。”
掐断电话,我已浑身虚脱。
两天后,一架飞机从地窝堡机场起飞,直达云端,然后像是无数其它航班一样在云层中平稳飞行。我注意到当飞机离开地面的瞬间,外公轻轻捏住了我的手。——他在担心我的害怕。
我毫不犹豫地推开。
有人想要保护我,可他们去不了最需要保护的那一层森林。有时候,他们走进我这个人,走到一半的深度,看着寻常无异,就不再往里面行走。
有人想要保护我,可是他们的能力有限。你不能一直使他们为难。对方越表现出跃跃欲试,你就会被他们的热情欺骗到以为还有希望。而这一切,不过是亲人间的情感互动罢了。
有人想要保护,这点真的很好。你在哪里,都不会孤单。有些东西,就连小刀也划不开。
我推开他的手。
外公有些尴尬,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和我在一起待久了,他们总能在接受了冷漠的拒绝后躲回自己的世界找事情做。我希望他们越娴熟越好,这样内心就不会被我频频折磨。
他开始喝一杯茶。我用余光发现他皱起了眉头,很显然,飞机上的招待茶远比不过他收藏的茶叶。他的舌头又不是傻子。我有些欣慰,看到他为俗事苦恼,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也并非完全需要依靠想象力的慰藉之光求生存。可我们在意的,从来不是物质。
很傻很天真。
真好我没什么男朋友。每一个亲人,都是我的情人。
这是第六次航班。第六次我因求医往返于其它城市。它将我遣送,一如既往。
每一次带着希望出去,每一次带着新的希望回归。在旧念破灭的下一秒,就有新希望等在时间位次之后。
“等手术结束,我要养一只波斯猫。像对待一个早恋的男友般拥抱他,亲吻他。”
空调的小口吹得人好冷。我期待我赶得上一场惊天动地的早恋。
“他不会嫌弃我身体上的痕迹,甚至会像舔牛奶一样喜爱它们。”
果汁很甜,心很暖。喝完了还想要。
“请等待我,我的猫咪。”
当飞机飞过阳光刺破的云端,我在心中许下这样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