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罕见的广阔，在那个距离，我们本应早就发现海的存在，可能是夜色隐藏了它的身形，疲惫屏蔽了它的声音，海像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海有一种从天边席卷而来之前的漫长和宁静。我们来到海滩时，每个人都对着大海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退潮了，海上空荡荡一片，除了我们一个人也没有，一张网也没有，一条船也没有，只有一片浑厚温暖的咸腥。我们脱了鞋，在我的半吊子带领下，我们在泥泞的海滩里挖了一些蚬子和花蛤，挖出来就直接在礁石上敲碎吃了，味道又咸又鲜，花蛤比较难挖，但比蚬子好吃，生吃口感很好。邹荣刚吃到了一个布鹅头[1]，那个看起来和蚬子很像，生着吃却又苦又涩，叫人后悔不已。吃完我们找了一个干燥避风的沙滩，捡了一些干草浮子破网丝什么的，一起点着了，起了许多呛人的黑烟，后来我们在沙子里拽出一个很不小的破船板，也一起点了，又冒了很多白烟。不亦乐乎。火很暖，我们在那个不知名的海滩上烤着火，讲了很多学校的事，有关于学生的，有关于老师的。讲完学校的事，我们又讲电影，这主要是王鹏和曲凯讲，他俩是城镇少年，看过很多录像带，而我只看过电视上的地道战地雷战什么的，我能讲的他们都看过。王鹏主要讲的是周星驰，曲凯讲的就比较杂，香港的外国的电影他都看过，我们听得很过瘾，好像自己把那些电影都看过一遍一样。后来几个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说，再后来曲宗凯睡着了，我也躺下去了，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躺着原来这么舒服。
不舒服的是，等我醒过来，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我跑到远处拉了一点稀，拉到后来出来一点干的，遗憾的是没有什么擦屁股，只能用干沙子。其他人倒没有什么异常。我已经饿极了，蚬子花蛤就像没吃过一样。太阳当时正处在接近头顶的位置。空气里的一种暖意多少抵消了饥饿带来的折磨。我拉完屎跑回来时吓了一跳，潮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涨上来，离我们躺的地方不远了，海水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泡沫，看起来很浑。我把他们叫了起来。太阳照得海滩发白。
曲凯说：“要是夏天就好了，下去游个泳。”
王鹏说：“得了吧，你还能游动哦。”
曲凯说：“怎么样，咱们无家可归了。”
邹荣刚说：“现在给我十个饼子我全能吃了。”
王鹏说：“干不死你。”
王鹏这句话加剧了我的干渴。我想不起来上次喝水是什么时候了，嗓子里粘粘的，有一口痰一直沾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曲凯问：“你们知道这是哪吗？”
大家都不知道。我们猜了半天，都是白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哪里能看到海，包括曲凯，而我只知道马屯有海。曲凯去李官看过海，但李官太远了，我们不太可能走那么远。最后我们决定找人问一问。大伙爬起来尿了一通，一起顺着通往大海的路走了出去。路上肯定能遇到人。
再次上路后，我们走得很放松，事情看起来正朝好的方向发展。经过路边的果园时，我们先后品尝了四五种苹果，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比苹果更好吃的水果了。我觉得当时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刚才还接近头顶，现在又有点远了。难道是下午了？我想问问他们，一看他们都在嗑苹果，王鹏正在用手使劲擦一个小国光的皮，擦得咔咔直响。这时候我听到人世间最美好的声音。
“你们偷苹果啦。哈哈。”
王鹏一个激灵把手里的苹果扔到了天上，邹荣刚赶紧把手背到后面。我们一起转头去看。我们看到一个会撇着嘴角笑的姑娘，她的脸有点黑，因此露出来的牙齿显得很白。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上身短袖，阳光打在她的胳膊上，能看到细细一层绒毛，下身穿一条可体的长裤，这样就把腿的轮廓显了出来。她站在那里，远远没有我们看到她时那么惊讶，好像她只是和我们偶然路遇。不过她还是问我们：“你们怎么上这来了？”
曲凯一下又显得极精神，完全回到了潇洒的城镇小混混的状态，他极其自然地问道：“嫂子，你怎么在这啊，今天没上学吗？”
那个姑娘立马把脸吊起来，“曲凯，闭你臭嘴，谁是你嫂子！”
“好好好，大姐大发话了，哪敢不听。”
“知道就好。”她又抿嘴笑了一下，“你们也没上学吗，怎么跑这么老远上这来了？”
“先别问我，我先问你，这是哪啊？”
“这不是梁屯吗，俺家就在这啊，你们一群老爷们走到哪都不知道啦！”
“别提了，差不点见不着嫂子了，不对，差不点见不着大姐大了。”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谁还敢动你曲凯。”说着她又抿了一下嘴。
“骗你儿[2]，不信你问他们。”
于是那位姑娘把我们挨个过了一遍，看到我时，她的目光停了下来，“阿广，你车轱儿瘪了。”
我低头一看，前轮好好的，往后轮一看，全塌了，一点气都没有了，我说怎么推着这么累。
“真的儿[3]，一点儿气都没有了。”曲凯大惊小怪地叫道。
“你们上哪去了，怎么就一个自行车，这么老远你们是走过来的吗？”姑娘又问。
我想我应该把全部经过告诉她，从怎么出门说起，但当时好像没有我插话的气氛，并且我也不想当着那么多人说。其他人也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现场成了曲凯和那个姑娘的二人转，我们都傻站着边听边看。
“别提了，一台崭新崭新的自行车叫人偷了。”曲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你拉倒吧，一句正经话没有。”姑娘挡住了曲凯。
曲凯很委屈，“儿了[4]，说你不信，你问他们，我撒一句谎没有，骗你儿。”
“拉倒吧，白给我当儿我还不要呢。”
“那当什么？”曲凯嬉皮笑脸地问。
姑娘一下红了脸，扭着身子几步冲了过来，狠狠掐了曲凯几下。曲凯连忙求饶，“服了服了，嫂子手下留情。”
姑娘并不留情，又下狠力掐了两下，曲凯高声尖叫：“服啦服啦，不敢啦！不敢啦！”
邹荣刚在一边看着嘿嘿直乐。王鹏微笑着，又笑得不那么自然，或许他没有什么不自然，只是我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他应该与我感同身受。曲宗凯好像世外高人一样，撇着腿松垮垮地站着看。
姑娘停了手，脸上的红慢慢退掉，她又把我们挨个看了一遍，眼神很快掠了过去。我想我当时也在笑着，也许笑得很假。曲凯一副可怜相地看自己的胳膊，嘴里念叨着：“都青了，下手太狠了……”
现在我知道当时我正在经历一些从未经历过的事，它并没有积攒什么经验，而是在呈现一个人与生俱来或是形成已久的质地，只是当时我无法审视。
姑娘说：“曲凯，你别把咱班的好学生都带坏了。”
我很不清楚她这句话的所指，那五个人里，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也就是会考试的学生，严格说只有我一个算是。但即便现在，我也无法确定她是认真的，还是不那么认真的随口说说，我想我不可能有机会去再去验证那些话的暗示了。
对姑娘的质问，曲凯矢口否认：“我可担不起啊。”
“听说你们两天没上课了，加今天三天了，想反哦。”
“你消息挺灵通啊。一个月不上课学校的事你还门清啊。”
“谁一个月没上学了，我上学你看着了吗，你一个月上几天学，天天鬼混。”
“行行，好男不跟女斗，我说不过你行不行。”
“你还算好男。你算好男，天下男人都死光了。”
“行行，我不是好男，我说不过你。”
“这还差不多。”姑娘收了攻势，转身又看着我，“阿广，什么时候分班考试？”
“快了吧，我也忘了。”
“你看你，跟他们学坏了吧，什么时候考试都忘了。”
曲凯在旁边又敲起了边鼓：“大小姐又关心大学生啦。哈哈哈。”
“闭你臭嘴！”
……
这样的对话，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到最后，姑娘可以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包括曲宗凯，包括王鹏和邹荣刚，可我还是不知道在那个场景下要和她说什么。我的口袋里揣着两页纸，当我意识到时，它已经被我揉成了两张手纸，那上面的字也可能一片模糊了。如今我完全不记得纸上都写了什么。除了那两张纸，我曾经拥有的更多的彼此交往的纸片、笔记本也一并在锅底坑化为灰烬了。我还有一张我们的毕业照，照相那天，很多许久不见的人都来到学校，王鹏和那个姑娘都来了，她还是穿着一身白色，不妙的是，照片有点糊，她的脸虚掉了。
那天后面的时光，不知何时成了空白。再往后，我和王鹏还有邹荣刚一起往镇上走，曲凯和曲宗凯不知去了哪里，姑娘大概已经告诉了我们怎么回到镇上。我们三个无端的拘谨了片刻，又无所不谈起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并不关心，他们都不说范云彩的事，也就是那个会抿嘴笑的姑娘。他们都认为自行车是刘烁菲偷走的，并且认为我的车胎很有可能也是刘烁菲扎的，他们说那个虎人什么都能干出来。但我心里却有些迟疑，背着王鹏，我和刘烁菲关系一直不错，我们都喜欢素描，水平都很差，从来画不出正宗的立体感。刘烁菲在我们照毕业照之前就转走了，他原本就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走的时候也没有和我打招呼，至于曲凯后来有没有修理他，我不得而知。
回到镇上时，天快要黑了，我们凑钱买了些火腿肠和一瓶汽水，一路走一路吃，吃得很香。到王鹏家时，王鹏家正在做饭，王鹏妈妈是很好的人，见我们三个一起来了，也没有生气，也没有问王鹏这两天去哪了，我们又大吃了一顿，这次才算吃了一顿正经饭。吃完饭，我们三个都跑到王鹏的屋里，听了一会儿外放的随身听，王鹏家没有什么好玩的，其实我和邹荣刚家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把那盘磁带AB面都听完了，王鹏又开始说电影，说的还是周星驰，百变什么的那部。我和邹荣刚听得很过瘾。最后我们好像又说到了范云彩。不记得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还是没有看到范云彩，这让我长久沉浸在失落之中。
我也没有看到曲凯。也没有看到曲宗凯。王鹏、邹荣刚、曲凯因为最后一年中考前分快慢班，已经和我不是一个班的了。他们去了一个所谓特长班，学习开锁，修摩托之类的知识，到了那个班之后，他们基本就不来学校上课了。而范云彩，因为那次分班考试，和我分到了一个班，那之前，我常常见到她和她男友曹延秋在篮球架下面说话，曹延秋比我们高一级，是学校有名的大混混，力大无比，高大帅气。我们分到一个班后，成了前后桌，很快我们就认识了，很快我们的关系就有点不像同学了。一直到中考前夜，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互道晚安，她依然穿一身白衣服。中考后，我们没考到一个学校。高中第二年，我分到了文科班，认识了曲宗凯，我们是室友，但说话不多，几乎没有共同语言。高中第一年开学不久，我收到范云彩寄来的几封信，信中抒发思念之意，但我以学业为重的理由使自己放弃那段不现实的感情。一天晚上，我用公共电话拨打她在来信中留给我的号码，打通了，是她的室友接的，她不在，然后我去买了信封，在信封外面用红笔写了绝情书，寄了出去，此后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信息。由于缺少温习和证据，我们的往事已如灰飞。
如今我依旧能看见在丘陵起伏的道路上骑着一辆破车的那个模糊的青葱的我，他孤身一人，承受着山地起伏不定的风，触景生情，神思飞舞，随后调头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