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地区的领导看你来了。”人未进屋,县团彭副指挥长的沙哑嗓音就传了进来。程新赶紧坐起来,刚要穿鞋下地,却被进来的人用手按在了床上。
来者一行四人,地区秦指挥长,朱总工程师,县团老彭,还有一位估摸着是秘书或通讯员。
“程新同志,好样的,你是我们水库三万大军中的小英雄,是全体指战员学习的好榜样。我们将对你的事迹大力宣扬。”秦指挥长声音激昂,用力挥着手说。
“小伙子,安心休养,缺什么尽管说,我这个头头全部给你包下。”县团彭副指挥长摸着程新的头,十分关切地问道。
领导们又分别给医生交待了一番后,就离开了病房。
半个月后,程新出院时,水库指挥部给他记了三等功,并正式招为国家“民技工”。有线广播、《水库战报》《东方红日报》都大张旗鼓地宣扬了他的事迹。
程新出院后,县团领导没有将家里的情况告诉他,只是一再催促让其回家看看爹娘。
这天一大早,程新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傍晌午边,十分熟悉和亲切的村庄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是冀南太行山下的一个小山村。它依山傍水,高山巍峨,沟川纵横,风光十分秀丽。它头枕驼峰山,脚蹬小清河,土地肥沃,民风纯朴,被风水先生十分看好的一方宝地,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相传隋唐时期,李世民与夏王窦建德曾在这一带激战数月,至今还遗留有秦王的“钓鱼台”、“藏兵洞”、“旗杆座”、“避难崖”,尉迟敬德亲自监工修建的“漆泉寺”。明万历年间,在山顶处修筑的长城依然保存完好。抗战时期,刘邓大军的一二九师的后勤供给机关在这一带驻扎过不少日子。程新为能出生在这样神奇的地方而感到无比的自豪。
顺着村东的土道进村子北头的高坡,远远就可看见了窜出房顶的香椿树。“三个多月了,爹娘身体不知咋样了?爹应没事,就是娘身体太弱,时常闹个头疼脑热的。临走时,在门外栽的那棵核桃树,要是能够成活,准是枝叶繁茂了……”
程新站在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爹娘不在家?不能呀,门没上锁,眼瞅着晌午了,还要做饭。这是上哪儿去了?”他的心忽悠一下就悬在了“半空”。
“爹,娘,我回来了!”程新朝着北房叫了起来。
“新子回来啦?”屋里传出爹的答话,并伴随着好像有木棍掉地的响声。
当来到屋里,眼前的情形让程新惊呆了。爹爬在炕边,一根褪了皮的白木棍躺在屋地上,炕上的被褥散乱着,窗台上搁着便壶,饭锅里泡着没有来得及洗涮的碗筷。他立即意识到家里出事了。
“新子快坐下歇歇,走那么远的路,肯定很累的吧?”福贵老汉边看着儿子边用手拍了拍炕头。
“爹,您这是咋啦?上次到水库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程新扔下书包,跳上炕台,伸手要去搀扶老人。
“新子,稍慢点,让我自己坐起来。”老人一脸的痛苦表情。程新赶忙拉过来被子和枕头靠在爹的后背,并顺手为父亲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爹,我娘哪去了?咋就您一个人在家呀?”
“新子,自打我得了坐骨神经痛的病,二十多天了,可把你娘熬苦坏了。家里、地里大事小事全靠她一人支撑。今早吃过饭,说地里还有活要干,走了一直没回来。”
程新难过极了,看着家中的境况,想起两位老人不知受了多大的痛苦和难处,眼中的泪珠叭嗒、叭嗒就掉了下来。
“爹,都是我不好,让您们遭了那么多的罪。”
“新子,这不能怪你,人吃五谷杂粮,谁还不生个病。你就是在家也不能代替了我呀!医生说了,再过半月、二十天的就能好起来。”福贵老汉看着儿子落泪,心里突然觉得不该给孩子增加负担,笑着劝起了程新。
“嗯,新子,不是说你到外边学习去啦,这是结束后回来的?”
“啊,没有……啊……是结束啦。”程新没有思想准备,弄得一时语塞起来。
“新子,和你一块工作的老孙和老裴没告诉我得病的事吗?”
“啊,告诉了,啊,没有……”程新无法圆满回答爹的问话。心中自然明白了领导既没有将爹的病情告诉自己,也同时向父母隐瞒了自己住院的事。有心把实情给爹说透,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怕他老人家病中经受不住更多的打击。
福贵老伴从地里回来已经过晌,看见了望眼欲穿的儿子,开心的笑脸上流淌着酸酸的泪水。
连着两天,程新哪里都没去,默默地帮着娘把地里、家中所有该干的活全部做完,得空就把爹扶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讲些水库工地上的新鲜事,沉闷的家里又焕发了勃勃生机,他也尝到了对爹娘补偿后的快乐。
老两口看到原来眼中的孩子己长大懂事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当得知儿子被水库招为“民技工”,更是心花怒放,福贵老汉的病好像一下子好转了许多。
程新心里的矛盾也越来越大,五天时间眼看就过去,“走吧,家中处于这种境况,真有点于心不忍;不走吧,水库工作还等着自己。难道这就是古人常说的忠孝不能两全吗?”对于刚刚步入生活之途的程新来说,这道题也确实太难了。
程福贵似乎也看透了儿子的心思,第四天下午,老人又让程新搀到院里。“新子,爹给你说点事。”他不知爹要说什么,一脸的迷惘坐在老人跟前。
“新子,还记着你奶奶在世时常埋怨我的那句话吧?福贵,你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呀!”程新看看爹的脸,点了点头。
“这句话你奶奶说得对,爹啥时候想起从前的事都感到愧疚。你们虽多次听到这句话,可咋来的一直没告诉过你。那还是四七年的五月,你爷爷重病在床,你姑姑还小,眼看五月又要抢收麦子。却在这时,县大队要从各地抽调民兵去配合主力部队,那时我是党员,咱要不去,别人谁肯去。无奈,爹在集合出发的当晚就跟着走了。这一走就是仨月,待返回后,你爷爷已经去世。你奶奶见了我又是哭,又是骂,我只好跑到你爷爷坟上大哭了一场。请他原谅不孝的儿子,自古忠孝难两全。从此,你奶奶一着急就骂我不顾家。”程福贵狠狠抽了两口旱烟,接着道:“新子,这两天我也看出了你心思。别担心我们,明天只管走你的。只要你有出息,再苦再累我们心里也高兴。”
老人把全部心思已经摊明,程新还能再说什么呢?心里想:“遇上这么开明的爹娘,是自己的福份。父亲,您放心吧,我身上流淌的是您的血,有您的支持和教诲,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为二老争光。”他眼噙热泪,朝爹深深的点了点头……
程新回到水库工地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晚上一合眼,爹被病痛折磨的表情,娘那憔悴的面容,就一齐浮现在他的眼前。躺在铺上就如躺在鏊子上,翻过来调过去,怎么也难以入睡。侧耳听听,屋里人都已睡熟,只有工地方向风钻的声音,搅拌机的拌浆声,还在一阵阵传进工棚。他摸摸索索地开始穿衣,想到外边去吹拂一下昏胀的脑袋。
“新子,你起来干啥?”大海老汉不知是被程新弄醒的,还是根本就没有睡着。
“爷爷,我睡不着,想出去坐会儿。”他边系扣子,边朝黑暗中的老人说。
“噢!”老人翻了下身,就没有再说什么。
程新来到西边的山嘴上,靠着一棵枣树坐下,通明的灯火把对面山头衬托着更加漆黑。泄洪渠里流水声哗哗哗地响,远处的天空忽闪着星星的亮光,阵阵山风吹来,把他发热的脑子吹得开始清凉。他面朝家乡的方向,心里默念着:“爹、娘,您二老的心情儿深深理解,可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呀!咋能让我不想念啊?当离开的那一刻,心仿佛要碎了,眼泪转了又转,我忍着把它强咽到肚里,是怕给您们增加伤感啊!儿子不孝,只能在这里祝父亲身体早日康复啦。”程新的泪水这时像开了闸门一样,扑扑嗒嗒落在了脚下。
“新子,有啥不顺心的事,能给爷爷说说吗?”不知啥时候,大海老汉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爷爷,您咋起来了?”程新赶紧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立了起来。
“你出来后,爷爷越思谋越不对劲,新子从来没有像这样过,我猜你肯定有事瞒着我,放心不下,就找过来了。”
面对老人的滚烫之情,程新只好将家中的事全部说出:“爷爷,我不该瞒着,您不怪我吧?”
“不怪,不怪!新子做的事爷爷都不怪。”对程新所言之事,杨大海也有些上了愁。“既然孩子告诉了自己,就该拿个主意才是。可眼下有啥好办法呢?噢,有了……”
“新子,我看这样吧,你放心在这干,让生产队来人把我换回去,帮助家里暂时料理料理。”
“啊!爷爷不能这样,您这么大年纪,决不能再给您增加负担了。”程新边说着,边扑到老人怀里抽泣起来。
“新子,别哭,今天咱爷俩不说这事了,等过几天我回去走走,总会有办法的。”
三日后,杨大海回家走了一趟。返回后告诉程新,已安排自己侄子多加照顾,才使他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一转眼,又是二十天过去,进入了农历六月。大坝一天天增高,天气一天天变得更加炎热。盛夏的烈日烘烤着光秃秃的山坡和坝体,红色花岗岩一块块像烧红的铁块,使人不敢触摸。北坡的工棚更是像一架架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白天,工棚的墙荫下和山坡上稀疏的树下,到处都是赤身露体的民工。天一擦黑,成群结队的人就涌向了河沟汪汪水坑里,像煮饺子一样,密密麻麻拥挤着脱得精光的裸体。虽经一天的暴晒不再那么清凉,但随着水流的挥发,比在岸上要舒服的多。程新跟大海爷爷一块泡了几次水坑,由于人多嘈乱,再加上满耳的粗鲁脏话,他俩就退避三舍了。
这晚,程新要上工地值夜班,大海老汉也睡不着,十一点多钟,两人相跟着就上了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