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杨大海老汉因感冒引起的咳嗽声不断，下午到夜间还伴有低烧。感冒药用得不少，可也总不见轻。书婷上要照顾老人，下要看管丹丹，抽空还要去看守所探望程新，再加上精神上巨大的打击，人明显地消瘦下来。
这天，她请了一天假，找了一辆脚蹬三轮车，拉着杨爷爷和女儿来到了县医院。陪着老人化验、透视完，她把结果递给医生。医生看了看，又让老人躺在床上用听诊器听了听，最后对书婷说：“老人是因感冒引起的合并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老人一听说让住院，怎么也不肯：“书婷，别再为我费心了，让我早点死吧，早死一天早减轻一天你们的累赘。”
“爷爷，可别乱想。一点小病不要紧的，住几天输输液就会好的。”书婷边给老人解劝着，边又安慰到：“只要您没事，程新也就放心了。”
书婷安置老人住下后，叮嘱丹丹守着老爷爷不要乱跑，自己就走进了洗漱间，想到近来这一连串的事情，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不测风云偏偏都要降临到我们头上。程新和我这半辈子可没有造下任何的罪过，难道是我们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丈夫坐了监，来来就使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眼下，杨爷爷又病成这样，这日子可叫我咋过啊？想到此，她再也无法忍受心中那巨大的痛苦，双手捂脸痛哭了一场。
在程义的共同支撑照顾下，五天后大海爷爷的病情就基本好转。遵照医生的嘱托，就把老人接回家里进行巩固治疗。
晚上老人把书婷叫到跟前，恳切地说：“书婷，爷爷我想好了，求你明天就把我送回老家。别担心，你看我这身子骨不是还挺结实的吗？等啥时候新子回来了，我再来，行吗？”老人说完，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书婷。
“爷爷，是不是程新不在家，我哪里照顾得不周到。还是有啥想不开的事？”
“不，不，可不是，没有比在这儿更好了。可是，书婷，爷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些日子，把你都累成了啥样，我是怕你再垮了呀！”老人撩起衣袖擦着流下来的泪水。
“爷爷，以后再也不许提回去的事，如果让程新知道了，他该咋想啊？咱千万不能再给他添乱了。”书婷不敢正眼看老人的伤心面孔，边说边把头扭向了一边。
“老爷爷，我不让您走，您走了谁跟我玩游戏啊！”丹丹摸着大海老汉的手，摇着，请求着。
“丹丹，老爷爷不走了，老爷爷不走了！啊哈哈……”苍老的哭声显得十分的凄凉酸楚，从这不被人注意的房子里传向深沉的夜色之中。
刚进腊月，杨大海又病倒了，而且这次病得十分严重。无名的高烧连续两天不退，用遍了各种药物，都无济于事，整日整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着胡话：“新子，新子，爷爷走了，你听见了吗？能来送送爷爷吗？咋不吭声呀？”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就好像程新在他跟前似的。书婷的心里也随着老人的喊叫声，越揪越紧。
大海老人的本家来了人，一看老人已病成这样，就商量安排起后事。本想准备在老人没咽气前接回老家，也落个魂归故里，但是他没等办妥，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新子！新子！”的呼唤声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等给老人换上新衣，入殓抬上汽车，准备起程时，书婷拉着丹丹，想起程新，看着要走的老人，再也忍不住那满腔的悲伤之情，一下扑在车后：“杨爷爷，放心地走吧！我替新子送您啦！”喊罢，号啕之声就冲天而起……
随着年关一天天的临近，从小城和附近村庄不时传来阵阵的鞭炮声，春节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厚。看守所里的在押人犯也就有点躁动不安起来，每个人都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中国这个传统节日深深牵着每个人的心。
一冬虽说纷纷扬扬下过几场小雪，但空气仍然是十分干燥寒冷。号里的小火炉虽然整日里散着热气，可在又高又大、两面透风的屋里显得是那样的微弱。
几天前，爹娘让哥、嫂来看了程新。可书婷近段时间一直未来，他不由就胡乱猜测起来：“难道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杨爷爷或丹丹生了病？也许是快过年了，家里活多，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要是静下来，程新的脑子里也就忙了起来。
直到腊月二十八上午，书婷才拿着蒸好的红豆馒头，半大棉袄裹着瘦弱的身子站在了铁窗外。“这些天事挺多，没顾上来看你，着急了吧？”
“没有，没有！过年了，我不在家，帮不上忙，只有苦累你一个人啦！”程新向手上哈着热气笑咪咪地对妻子说。
“前一段，我让妹妹住到了家里，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书婷显得十分平静。
“那好，那好，只是让人家也跟着受连累。”
“又不是别人，别总露你那书生气啦！”
“书婷，我发觉你咋明显瘦了，身体不舒服？还是……”程新心疼地望着妻子。
“真是的，遇上这么大的事，我那还能心宽体胖呢？”书婷显得有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嗯！杨爷爷和丹丹都还好吧？虽说我不能和他们团圆，你一定要让他们高高兴兴过年啊！”
“都好，都好！杨爷爷和孩子天天念叨你早点回家呢。”书婷说着话，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随即，又像是变脸谱一样，勉强地冲程新笑了笑。“这样吧程新，没别的事我还得早点回去，饺子馅和蔬菜都还没顾上准备，趁这两天街上还有卖的，我下午去操办操办。后天，我再给你送饺子来。”说完话，把馒头递给他，又深情地看了几眼，转身蹬上车子就出了看守所大门。
程新望着妻子的背影，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负罪感。书婷，我的好妻子，自打你跟了我，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既清楚又说不清楚。我在部队时，两地分居，你带着孩子既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务，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下了多少辛酸的泪水，可你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全心支持我的工作。转业回来，日子才有了个过头，我又进了班房，害得你以泪洗面，寝食难安，可你还是强装笑颜，无悔无怨。我懂得你的心，你是怕再给丈夫增加精神上的负担，只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书婷，人生难得一知己，世上知音最难觅。你我结合是天赐的良缘，如有来生，你将还是我心中唯一的选择。
号里的黑大个名叫崔立东，他是因故意杀人被捕的。想到迟早一天自己要挨枪子，就彻底绝望了。时间不长，他待遍了看守所里的所有监号，稍不顺心，对其他人犯就是一顿拳脚。为此，“政府”也给他戴过几次重镣，可一旦放开，就又重操旧业。别人的食物得先让他吃，别人的钱得先尽他花，谁要敢吐半个不字，就会叫你受尽摧残，谁也惹不起，也没人去惹他。
一天晚上，程新正在看《法律实用手册》，崔立东隔老远冲他喊道：“老程，你看的是啥书？拿过来我先看看。”
程新把书递过去，他接在手里一看封面上的书名，不是自己喜欢的武打、言情类小说，“啪”一下就扔了回来。“看这书有啥用？我当是啥大姑娘、小媳妇调情的故事呢？”
“小崔，多看看这书有好处，知道啥叫犯罪，就可以不去犯罪。犯了罪，又能知道犯了啥罪，该受到什么惩罚。”程新拣起书，认真地对他说。
“那你说说，看我的罪该受到什么样惩罚？还有没有活命的希望？”一种求生的欲望使崔立东对程新的话发生了兴趣。
程新将《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和解释反复给他念了几遍，并帮助分析了杀人时的情况，发现明显有防卫过当的因素。接着又指点他：“小崔，早点让家里找个律师，到开庭时替自己辨护辩护，很有可能伤及不到性命。”
崔立东对程新的话半信半疑，相信老程的话，别人却都说我肯定活不成；不信吧，他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万一能保条命，被耽搁了就太可惜了。
“老程，那你帮我写个情况，好让家里给找个律师试试，上当也就上你这最后一次了！”
“小崔，我答应你，但你也得听我一句话。”
“哥们，有啥事尽管说，谁要敢欺负你，我叫他尝尝这个的厉害！”崔立东说着，把拳头举到程新面前晃了晃。
“小崔，我正是要给你说的就是这个。”程新也把拳头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接着又说：“希望你以后在号里不要随便打人，缺啥东西，只要我有，尽管你用，对其他人的东西不要强抢明夺。”
听完程新的话，崔立东拿眼瞪了他两下，撇了撇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口里却没有说出来不答应的话。
从这以后，崔立东渐渐变得有了“人性”，并不断在恢复着一个正常人的心态。
半个多月后开庭时，在法庭充分调查的基础上，律师又进行了认真的辩护。当接到判决书后，他竟捧着“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决定呜呜地哭了起来。
崔立东明天要送劳改农场，晚上他躺在程新的身边，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觉。“程哥，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到劳改队后好好接受改造，不管住多少年，出狱后坚决重新做人。”
“是啊，小崔！一个人来到世上，难免要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甚至是犯罪，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认识不到，不能改过自新。”
“唉！我好后悔呀，要是早能给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就不会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了。”崔立东眼含泪光，不无感激地说。
“小崔，走过的路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还有没走过的路。”
“程哥，这辈子我是不会忘掉你的。是你帮我拣回来一条命啊！”
“小崔，请相信，只要能用美好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就会发现到处都有美好的东西。”
听完程新的话，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他俩谈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检察院经过详细侦察取证，使程新受贿案终于真相大白。原来这是一起严重的蓄意诬告陷害案。温利增为了报复程新让他补缴税款的不满，花钱买通了史宝山、白晓，精心设计了那一天的“鸿门宴”。
“程新要无罪释放了！”这消息象他被捕时一样，迅速传递着……
当前来向程新宣布“无罪释放”的领导握住他的手，一句“程新同志，你受委屈了！”就像一声春雷，惊醒了万物；像一股甘泉，润透了大地。他像饱受流浪之苦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泪水一下子涌满眼眶，随即，像决堤的河流，哗哗地涌了下来……
程新翻身从铺上下来，东方升起的一轮朝阳已把明亮柔和的光芒从窗户、门孔处照射进来。号里其他人也都开始起床下地。他慢慢卷起自己的行李，用床单包裹好放在铺沿上。吃过早饭，与同监舍的人一一道过别，就拎起行李卷慢步朝门外走去。
当抬脚刚要迈过门坎时，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回转身，把屋里仔细浏览了一遍：“啊！七号牢房，告别了！那熟悉的水泥大铺，熟悉的铁窗，熟悉的紫红色胶皮水桶、脸盆，告别了！难忘的，却又不愿意记起的一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告别了！
看守所二道大门外的院子里，黑压压站着大片人，都是来接程新的。他一出大门，顿感天地一下宽亮了许多，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迎上来接他的父母、范大叔、哥哥、书婷、所里的同志、战友朋友、丹丹等个个都含着一脸的欣喜，唯独没有杨爷爷的身影。他心里暗暗思量：“可能是老人腿脚不大方便，书婷没让他来。”
他将行李递给哥哥，与父母及其他人打过招呼后，站在妻子面前，急不可待地问道：“书婷，咋没见杨爷爷？”一句话，又勾了了妻子心中不愿回首的往事。
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丈夫老人已去世的消息，可当看到程新那迫切的眼神时，才强忍悲痛，红着眼圈说：程新，这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经不住打击，杨爷爷在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轰”的一声，他顿感天旋地转。老人那熟悉的慈祥面容一下又浮现在眼前，心里在大声呼唤着：“杨爷爷，杨爷爷！都怪新子不好，是我害了您呀！本想让您享享福，谁知却催您上了路。杨爷爷，您如果九泉之下有灵，能原谅您的小新子吗？”一股血流上涌，程新一头昏倒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