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近来少有的好天气。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不冷不热的农历九月,正是人们外出旅游、登高的好季节。阵阵秋风吹来,把城外的果香、谷香浓浓地送进人的鼻腔。幢幢楼房的阳台上,各种各样的花草正在怒放着,楼前的草地上冬青、塔松苍翠欲滴,杨大海今儿个的心情格外好。
程新和书婷上班走后,他和丹丹玩了一会儿“对图片”的游戏后,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对孩子说:“丹丹,领着老爷爷到楼下玩会儿行吗?”
“行!那太好了!我正嫌在家呆着太闷呢。”下楼去玩正合小丹丹的意。带上钥匙,碰死保险门,这一老一小就前后脚下了楼。
丹丹今年才五岁,红红的苹果脸蛋,又细又弯的淡眉下闪着一双黑白分明,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薄薄的小嘴唇上涂着口红,两边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就跟洋布娃娃似的招人喜爱。她牵着杨老爷爷的手,指指点点给老人说着话,直向西边正在盖楼的建筑工地走去。
“老爷爷,您看那座高楼有多少层啊?”丹丹用手指着农行主体已完工的十五层营业楼向杨大海问道。
“丹丹,爷爷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了。”杨大海用手搭起凉棚一边看一边说。
“老爷爷,为啥人老眼就看不清了?我老了一样吗?”天真的孩子问着天真的话。
“人老了,就跟你玩的小人图片一样,时间一长,就不中用了。”老人怕比喻别的孩子听不懂,才想起了她的“小图片”。
来到京广大道边,杨大海和丹丹站在那里,看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各种车辆,感到眼花缭乱,特别是大海老汉在山区生活了一辈子,一下来到这宽阔繁华的闹市,天变高了,变大了,什么都觉得是那么的新奇。丹丹对此见得多了,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兴趣。她抬起头看看还在凝神的老人,伸出小手摇摇杨大海的胳膊:“老爷爷,老爷爷,您咋姓杨,我和爸爸怎么姓程呢?”
小丹丹的问话一下让老人缓过神来。他没有料到孩子会问出这句话,一时张张嘴无言以对。是啊,自从新子心里装上我这个老汉后,自己就一直思谋这件事。不是亲爷爷,可比待亲爷爷还亲;是亲的,可分明又不是一家人。这其中的情理咋能给孩子说清楚啊?他低头看看丹丹那一双期待的小眼睛,只好用手摸摸她的头说:“丹丹,这个事呀,老爷爷我也说不清楚,等你爸爸回来,问问他就知道了。”
“老爷爷,您不说我也知道。爸爸常给妈妈说,您虽然不是亲爷爷,但要当成亲爷爷来待您,我说的对吧?老爷爷!”丹丹摇着老人的手,忽闪着眼睛,想等杨大海那句肯定的话。
杨大海一下想起程新在水库工地那天晚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鼻子一酸,两大颗混浊的泪珠就涌出了眼眶。新子,爷爷就是来世变牛做马,也还不完你们全家对我的情义啊!
“老爷爷,您怎么哭了?我不说了行吗?”丹丹见老人流下了泪水,想到肯定是自己的话惹老爷爷生气了,就怯生生地仰头看着老人说。
“丹丹,老爷爷累了,咱回家吧!”杨大海说完,就拉起孩子,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往回走去。
这年的冬雪来得特别的早,刚进入十月,就下了场鹅毛大雪。地里没有收完的红薯、萝卜和满地的大白菜全被积雪覆盖了起来。城郊的菜农们蹲在地头,看着即将到手的收成一下子被大雪吞没,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不少妇女竟站在地里嚎啕大哭起来。
毕竟还未到严冬,雪过天晴,气温迅速回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厚厚的积雪又很快化成了泡泡浓水。来往的车辆把泥水高高溅起,飞向骑自行车和行人的身上,随即便招来一片咒骂声。一夜冷冻,街面上结成了一层薄亮光滑的冰,不时将匆匆上班的男女滑倒在地,立即又引来一阵阵的嘻笑声。
程新为了不误点,就早早让书婷起来把饭做好,不到七点,一家四口就围坐饭桌旁吃起了早饭。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程新是住这儿吧?”书婷连忙起身开开门,没想到竟是大海爷爷远门侄子杨中来和另外两个杨姓年轻人。
程新赶紧放下饭碗,“中来叔,咋这么早就赶来了?”边向他们打着招呼边让进了客厅的沙发上。大海老汉也欠了欠身,冲侄儿问了一句“你来了?”就又闷头吃起了饭。
程新给三人分别递上了烟,自己也点着一支,就坐在了椅子上。“中来叔,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让书婷给重新做。”
“不用!不用!我们下车后,在街上已吃过了。”杨中来摆摆手,阴沉着脸说。
“那我就不客气啦。”程新接着又问:“你们这么早起来,一定有啥急事吧?”
“程新,今天我们三个来,是要接我大爷回去的!”他硬梆梆地向程新扔过来这么一句话。
程新心内一惊,不知有了什么变化,连忙问道:“杨爷爷在这里挺好的,咋要把他接回去呀?”
杨中来斜眼看看程新,又扫了扫另外两个人,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大爷的财产不想让外人清户。”
程新一听这句话,心里马上明白了。原来他们这么早大老远地跑来,是为了这个,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他朝他笑了笑:“中来叔,看你想到那去了,我让杨爷爷来这住,并没有别的希图啊?”
“别哄我了,到时你让我大爷写个遗嘱,再公证公证,我们就是想给你打官司,也是输多赢少啦!”杨中来好像是揭穿了程新天大阴谋似的,翘起二郎腿轻轻晃着,显出胜利者的神态。
杨中来讥讽的话语和轻浮的举动,使程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不由得火往上涌,气从心生,嘴唇和两手急速地抖动着,猛地站立起来,用利剑似的眼光盯住杨中来:“请你尊重我的人格,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低贱了,我程新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对得起天地良心。告诉你,在杨爷爷的事上,我发誓没有一点二心。”他拿起一支烟点燃后,狠狠地吸了两口,使劲往下压了压自己的火气,又坐回到椅子上。继续说道:“刚才那些话,我看不是你的心里话,请你不要轻信别人的挑睃,今天当着你们三个人的面,可以告诉你,尽管把心放在肚里,杨爷爷的东西我决不会去要,就是一根布线我也绝不去动。你要是信不过,我现在就给立下字据!”说着,他站起来要去拿纸笔。
“新子!你给我站住!!!”随着一声怒喝,扬大海颤巍巍地从隔壁走进了客厅,顺手把程新拨拉到了一边。“好小子,你胆敢跑到这里耍二百五,我……我……”说着话,举起拐棍就冲侄子打了过去。
程新赶紧拽住老人,把他硬是扶到沙发上坐下:“爷爷,您千万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中来啊中来,叫我说你啥好呀?老汉我一辈子无儿无女,看着人家孙男弟女一大堆,都那么有福,你们谁知道我心里是个啥滋味?唉!年轻能干时,我用过你们谁管,上了年纪,不能干了,没有用了,你们又管了我啥?平时虽给我挑水用,可过后都让你儿子问我要了工钱的啊!新子当兵后,他爹娘、哥哥没少照管我。刚从部队回来,就又把我接来住,像对亲老子一样待我,你们难道瞎了眼?不沾亲,不带故,他图个啥?难道就为图我那三间破瓦房吗?别说我没有金银财宝,就是有,新子他稀罕吗?人甭没良心,也不能坏良心,要不,会遭天打雷轰的。中来,回去后躺在炕上摸着胸口想想吧,你弄这么一出,还叫个人呀?”老人越说越激动,越说气越大。
程新赶忙上来劝说了几句,屋里的气氛才算稍微缓和了一点。杨大海的火气显然小了些,接着又说:“是啊,不瞒你们说,原先我真打算把三间房给了新子,多少我心里也能好受点。可我想错了,两个多月来,我更看清了新子和书婷,他们都是‘活菩萨’,几次我想说都没有张开口,我怕新子说我小瞧他,怕他伤心难过啊!”老人说到痛情处,竟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再看杨中来三个人,一个个都低着头,像红脸关公,冒着汗,一言不发。
“要知道是这样,我们说啥也不会来。大爷,程新,我俩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另外两人觉得讨了没趣,站起来,狠狠瞪了中来一眼,没容阻拦就开门出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大海老汉,程新和杨中来,老人的气也基本上消了下去。他看看还在低着头的侄子,然后用平缓的口气说:“中来,今天你是把我接回去,还是咋办?”
杨中来满面羞愧,“大爷,别跟我一样,我说过的话就当是放了屁,行吗?”他抬起头,对老人说完,又转向程新道:“是我错怪了你,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甭生我的气。”
“没啥,没啥!谁还没有办错事的时候。”程新一边给杨中来下着台阶,一边又朝大海爷爷笑了笑。
杨中来觉得再待下去,就会更加没趣,赶紧就坡下驴,从沙发上站起来,嘴里念叨着:“我走了,我走了。”像一只斗败的“鸡”,急匆匆地下了楼。
程新关上门,刚刚坐下,书婷就红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冲老人说:“爷爷,我上班去了。”
杨大海连忙起身对书婷解劝道:“都怨爷爷不好,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叫你被屈了!”
“爷爷,看您说到哪去了,在您的心里,应该把我同新子一样对待才是,可不许有偏向啊!”书婷说完,三个人都露出了笑容……
程新想到这里,心中也暗自笑了。他扔掉手上的烟蒂,望望门外,天色已经泛白,仅有的几颗星星还在闪着微光。一阵睡意袭来,他张嘴长长打了个哈欠,转身又到铺上和衣躺下了。屋顶大约只有四十度左右的灯泡放着黄色光线,在吊线盒的周围,已冻死的苍蝇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一样,还保持着炸翅欲飞的姿势。两边高高的窗户上残缺不全的玻璃处,向里吹着冷风,西南角的厕所不时飘过来阵阵骚臭味。程新强闭了一会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一盆冷水,清凉清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