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春与飞铊凤共骑一马,脱离险地后,沿德坭大道向广州城西门方向奔跑。
你说飞铊凤怎的来得如此这般及时?原来,她在周阿春下四方炮台时也悄悄尾随而去,她不放心他单人匹马去向番鬼兵送书帖,而且她心里明白他不会带她一起去冒这个险的。故而在周阿春跑去三元里韦绍光家取马的时候,她就飞跑去附近集市买马,所以及时赶到救得周阿春脱险。
回想刚才惊险万分情形,周阿春十分感激飞铊凤。他当时被中枪的战马抛跌落地时心感不妙,眼看敌人追近,他握紧大刀抱定拼死念头:死就死吧,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有赚。不曾想她竟然有如天降搭救了他。这阵时,他说:“阿凤,多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条命就冻过珠江水了。”飞铊凤嫣然地说:“那,你怎么多谢我?”
周阿春看着贴身的她,说:“我,这样多谢你。”说着,他飞快地吻了飞铊凤脸颊一下,双手紧紧揽住她腰。飞铊凤顿时羞得满脸飞霞,说:“你坏,你坏……大白天被人看见,羞死人了。”
“这样谢你,生气呢?”
“算啦。我们现在去哪里?”
“返归!已经两天了,不知阿妈怎样呢?”
“好,我也想看望伯母。”
周阿春拍了两下马屁股,枣红马跑得飞快。过西焦冈,过彩虹桥,过宜民市,至第三甫,西门口出现在眼前。
“阿凤,你骑着我下马,牵着进城。”周阿春勒住马离鞍落地,然后牵着马进入城门洞。他们二人进城,刚好被城楼上多图发现。他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周阿春两人远去。
周阿春回到荣里,见街坊对他眼望望,眼神似乎很生分和怯怯的。到了家门口,看见门板上贴着官府封条,心刹时愣住:“出什么事呢?”他连忙揭去封条,推开家门,霎时惊呆:家里,地上一片狼藉。他急忙撞进屋,“妈,妈——”
见阴暗中母亲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周阿春吓得连忙双膝跪地:“妈,怎么了?怎会搞成这样?什么人打家劫舍?”
阿春妈微微睁开眼,见是儿子,眼睛闪出欣喜的神光,嘴唇微微动了一动。周阿春紧张起来,说:“妈,你讲……”
阿春妈吃力地说:“阿春,你、你出门那天下午,来了一队官兵,带头的是个肥佬……话你造反……他们抄了家,还打我成这样子……”
周阿春听了气愤得胸口要炸,说:“肯定是兵痞多图,——那个坏蛋!”
阿春妈说:“我……叫天天不应我,叫地地不理我,两天两夜硬撑着……只等你回来,见最后一面……”
飞铊凤轻轻走过来,单膝跪地,说:“伯母,你不会有事的。”
阿春妈看着飞铊凤,说:“阿凤?你也来了?”
飞铊凤点头,说:“是的。伯母,我跟阿春……”说着羞红了脸。
阿春妈说:“好,阿春……妈,放心了。”说完,闭合双眼。
周阿春凄然泪下,说:“阿妈,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突然,嘭地一声,一扇门板被踢开。一个肥墩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此人正是多图。他冷笑着走到近前,说:“痘皮仔,哭丧啊。哟,黑牡丹也在,好极了,——嘻嘻,你浑身上下可都被我看过了哟。”
飞铊凤听闻,脑海旋即闪现那夜在归如楼冲凉时的情形,她霎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顿时怒目圆睁,怒火中烧,口里银牙咬响:“你?!”
周阿春慢慢站起身,双拳紧握,泪眼闪出愤怒的光芒,他瞪着多图,叱道:“是你?!”
多图说:“没错,你家是我抄的,你老母也是我打的。上回给你逃走,讨了便宜,今次可没那么运气了……别动!一动就放箭。”多图话音刚落,窗户被撞开,从外面伸进密麻的弓箭,引而待发,前后门也闪出众多人影。
周阿春向身边飞铊凤使了个眼色,向多图厉声:“你想做什么?”
多图得意洋洋,说:“我想让你死个明白……”他话未说完,忽然肩膀被重击一下,他“啊”地一声,捂住肩膀,鲜血从指缝流出,原来是被飞铊凤甩出的飞铊击中。
说时迟那时快,周阿春、飞铊凤齐步冲上前,将多图反手擒住。
周阿春向清兵厉声喝道:“不准动!谁敢动一动,先劏了这个狗总爷。——你们把弓箭、刀枪,都丢进屋里,快丢!”屋外清兵听闻,乖乖地将武器抛进屋。
周阿春手执大刀,喝令清兵全部进屋并关上大门,又让阿凤背起母亲遗体。他想好了脱身主意,并不怕清兵人多。大门关上了,屋内顿时黑暗了许多,这让清兵多了几分恐惧,但周阿春则不然他即使是闭眼出入也不会碰到家里的任何东西。他用足手劲如铁钳般死死反扭住多图的手,多图痛得上下嘴唇直抖,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却声张不得。周阿春这般押着多图作掩体走到后门门口,飞铊凤背着阿春妈遗体倒行跟后。众清兵愣住看着,一动不敢动。
周阿春说:“多图,每次较量都是你输,这次该是你死得明明白白了——我要为母亲报仇!”他手起刀落,砍下多图人头。
众清兵见状,吓得齐齐跪地求饶。
飞铊凤放下阿春妈,找了一大匝麻绳往地上一丢,喝:“你们这些豆腐兵!快!你,还有你,把他们手脚都绑起来!”被指的两个清兵立即依从把其余兵丁捆绑起来。飞铊凤又喝令那两人互绑。
周阿春出门牵过马,将母亲遗体放上马背。
飞铊凤说:“阿春,现在出城要紧,你赶快骑马……我随后赶来,快走!”
周阿春抹抹眼泪,深情看了她一眼,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把守大北门的清兵里多了两个新兵:阿添和阿福。
那天,阿添在周家草草吃了午饭便辞别阿春妈,独自去找阿福。他当过水勇,知道省城官军营房有四卫,阿福是被官兵捉到大东营、小东营,还是西营、竹筒营?他决定先近后远逐一去查找。正走着,迎面遇着一小队官军,阿添连忙上前向领头的军官作揖打探。这领兵的正是多图。多图眯眼打量着阿添,说:“巧了,那个小子正是我带走的。我想让他进我汛地兵营,他死牛一头就是不肯,唯有押去西营招待,现在……”阿添听了着急起来,问:“我细佬他现在怎样?”多图说:“他现在绑在箭道木桩,罚暴晒三天。”阿添慌了,连忙作揖,乞求多图饶过阿福。多图说:“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刚才说你当过水勇,干脆当兵得了。如何?”阿添即刻躬身作揖,说愿听总爷吩咐和差遣。于是,多图叫一个兵丁带阿添到西营办理服兵役事宜,吩咐完便领着这队清兵朝着荣里方向走去,他是去周家抄家。
就这样,阿添和阿福兄弟俩当了兵,翌日就被派去守西门,今天被派来看护大北门。
忽然,街道大乱,“惊马啦!惊马啦!”人们纷纷向路边躲避。
只见一匹枣红马飞奔而来。阿福眼利,“大佬?”他喜迎上前。可周阿春策马奔到他眼前时,竟然不理不睬,还向他挥来一鞭,幸亏他闪身得快。他转身再看,却见阿添横起长枪杆架住同伴及行人,让过了周阿春。又听见阿添好言好语跟清兵同伴说,好彩挡住你们,要不,你们去拦惊马必定吃亏,受伤去医也嘥药费。
阿福偷偷问阿添,为什么大佬不认得我们?我刚才还差点挨他一马鞭呢。
阿添低声告诉阿福,大佬眼圈发红,马上驮着他妈,肯定家里出了大事。你身穿官军衫裤,他又火遮眼,当然错以为你是官军上前拦他路,所以他出手。我想他出城肯定是去了韦二哥家,我们看机会走人,去三元里找他。
阿福连连点头。
周阿春策马驮着母亲遗体,出了城,径奔三元里。
到了韦绍光家门前,他恸声大呼:“韦二哥!”
韦绍光闻声出屋,见周阿春状况,大吃一惊,连忙迎上前去。周阿春滚鞍落马,呆呆望住韦绍光,禁不住“哇”地一声,悲泪夺眶而出……
入夜,韦绍光与护村队的几个兄弟从乱葬冈返回到村。周阿春独留在冈上,他要为母亲守坟尽孝,暂且栖身在众人在附近给他搭设的茅庐。
韦绍光肩扛锄头,束腰的布带下斜插一把利斧,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地走着。路过老塾师家时,他与众人招呼分手,自己去敲老塾师家门。
老塾师打开门,见是韦绍光,连忙招呼请进屋。“哎呀,绍光,你今日大忙啊。从炮台回来,就处理村里参战死难义勇家属的抚恤事,尽管战前大家起过誓‘打死无怨’;还要安排修葺乡亲被番鬼兵烧毁房屋的事,尚未歇息一下,又要去办阿春兄弟的事……啊,你为人真是无得弹。”老塾师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艾应该做的。老塾师,今日经历的事真可谓大喜大悲。番鬼兵被艾们赶走,炮台也收回了,这些都是大喜事。可是,高兴无半日,……唉,有些事想不明白,憋着一肚子翳气难受,心又总是虐虐乱,所以要向你叙说同讨教。”韦绍光说。
老塾师请他讲下去。
韦绍光说:“番鬼兵入侵,使许多黎民百姓无辜受害,但官府‘手指拗出不拗入’,他们不帮自己人反而帮番鬼兵,这究竟是为什么?本来到手的白斩鸡,却突然飞走了,真是激气,窝心窝肺。还有,官军打不赢番鬼兵便不打算了,艾们平民百姓去打。艾们牛栏冈打了大胜仗,围攻四方炮台——这是送番鬼兵返去旧时卖咸鸭蛋的大好时机啊,官府居然煮熟狗头似的去接他们落山,还要赔上白银给番鬼,——嗬,这不是自剃眼眉,输贴地认衰仔?哪有这样的官府的?”他越说越激动。
“是呀,我也有你一样的同感:有怨气,有牢骚。我们打番鬼已经势如利斧破竹,结果却是官府保义律,全胜番鬼兵变成功亏一篑。我想,广州知府保义律回船、赔白银这件大事,肯定是钦差的意思,钦差代表皇命;但是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无疑乎纵虎归山,明显对大清不利。”老塾师说。
“就是嘛。唉,官府的事艾们一头雾水看不懂,呵呵,也不想懂他是吧。”韦绍光若有所思,苦笑一笑,“算啦,无需去理他——白嘥心机捱眼困。颜师傅话斋:官,惹不起,——他讲的很在理。不过,番鬼义律在炮台上留字,讲什么‘刁抗’、蒙他们‘宽容’,语气里流露不服输意思……老塾师,艾们不如将这些怨气、牢骚,写成文章,再宣泄一下。”
“你讲得对。确是要再次警告番鬼义律。”老塾师说道。
韦绍光点点头说:“好。艾们护村队要继续坚持下去,同各乡的联络也要保持下去。”
观音山上,镇海楼巍然矗立。
五仙观内,草木葱茏;仙人拇迹池里,清泉暗涌。
禁钟楼内,那口大青铜钟依然静静地悬挂在楼正中央。
木棉树挺拔参天,不久前曾经满树红花如火绽放,眼下已经换了一身绿装,绿叶婆娑。这正是自然的造化,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经历了战事后,一切回复如常,人们该怎么生活还是怎样生活,繁衍生息。时间就是法器,在这无边无际的法器里面倘若什么都得变,那么无论怎样变化却都是不离其宗。可是,战事过后人心真的是变了。
这天,在观音山麓一棵木棉树下,几个小童在玩彳跛跛游戏,一边彳行走圈,一边唱道:
一声炮响,二律埋城,三元里顶住,四方炮台打烂,伍紫垣顶上,六百万讲和,七钱二兑足,八千斤大炮未烧,九九打下,十足输嗮。
这是一首广州方言歌谣,以数字一至十作歌来便于传唱。这歌中,“二”与“义”字的谐音,指义律;“埋城”是“逼近”,攻城意思;“九九”与“久久”谐音,即是时不时的意思;“输嗮”就是输精光、彻底失败的意思。它充满了民间对鸦片战争结局的牢骚与怨气。
听了小童唱的歌谣,有一个上了一把年纪的人心里揣摩歌谣半天觉得不解,问旁边的人:三元里打番鬼不是将番鬼兵打跑了吗?怎么歌仔唱是“输”呢?那人一时答不上来。
在旁的招风耳叹了一声,对那老人说:“老人家,我们的百乡乡民是打赢了。但官府怕番鬼兵,赔钱给番鬼啦,这不就是输了吗?”
众人听罢,个个摇头叹息:
“真是发瘟鸡——就识合眼睡[3]。”
“这个无能的官府,无用的官军……”
招风耳连忙用手指竖在自己的薄嘴唇上向大家“嘘——”了一声,他向他们示意一个人人都心领神会的意思。“有些话,不是山草药噏(敷)得就噏(敷)的[4]。”末了,他又说道。
这正是:乡民大胜番鬼兵,怨气冲天唱歌谣。
究竟后事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