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一死，凤凰、宝娟两姐妹便与高震相依为命。宝娟因母亲的去世无人照顾，无心上学，遂退学回家。凤凰当时刚上小学，因为天性爱玩，与同学能打成一片，所以就继续念书，直至读完初中。
二妮刚被下葬的那几个月，邻居们对姐妹俩的照顾格外频繁。宝娟比较孤僻，不能与人打成一片，所以与妹妹一起玩耍的时候不多。正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值青春年少，可并不机灵的宝娟，却被同村一户宋氏人家看上了，那家人家想给十八岁的儿子寻觅一门不太花钱的亲事。这件事对宝娟来说倒是好事一桩，这使她得以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有地方吃饭。当然这门亲事并没有顺利达成，几年以后，这家的儿子喜欢上了别人。而宝娟本人也并不喜欢他，在那种无依无靠的情形之下，能混口饭吃，也许才是她寄人篱下好多年的目的。她于24岁嫁给了外村一个头脑比较活络的农民，过上了一种极普通的生活，育有一女，过得本本分分，也算是小有福气。
两次寄人篱下，于宝娟来说，生活质量是节节攀升。她虽然没有凤凰机敏，但是对于口舌之欲的理解适逢她价值观形成的年龄，因此比凤凰多一层世俗，有人给饭吃，她便欣欣然接受了。她是王家的女儿，改姓高姓，在母亲庇佑之下，高家对她是有一点归属感的，后来母亲一死，这个家在她这里就没有留恋的必要了。她趋利避害的天性使她在生活重压之下选择了逃避，也正因为她这种羞于付出的天性，让她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秉持绝对的嫌贫爱富的观念，这种强目标性的思想，竟使她一个无一技之长，也无背景的人，在人生选择的紧要关头，都选了一条相对舒服又能提高过去生活质量的路，多年以后凤凰说姐姐比她命好，可是我们分析她的每一步，就知道她有她务实的一面，在那种极端环境下，她是一个合格的功利主义者。
由于她这种功利主义，高家对她没有任何归属感而言，于是几个月以后，她几乎都不着家了。哪怕邻居见面会提醒她说应该照顾妹妹，她都无动于衷，所以生活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了凤凰的身上。
有些心软的邻居，一见凤凰就掉眼泪。可凤凰的天性之中，对她人的同情有非常强烈的抵触。人们越是说她可怜，她就越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有些人出于半认真的状态问她，你得照顾你爸爸一辈子了，你现在这么小，行吗？她就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不行？你不也得照顾你那都没法下地的妈妈一辈子吗？她越显得坚强，满不在乎，邻居就越爱她，于是上学时早晨吃的饭，总有个邻居给送过去。她对于别人的好意是全盘接受的，她只是见不得别人可怜她。人家送过饭来，她就说你们家有活儿干的时候，就喊我过去，我不白吃你的东西。一来二去，人家熟悉她的性格，便满口答应说，行啊，有的是活儿，你放学就过来。
她拿了人家的饭，把一大半给爸爸留着，只要求高震一件事，就是吃完把碗洗了。有一回她回家发现爸爸没有洗碗，就要责怪父亲，才知道水缸里没有水了。她去二叔家喊二叔给挑水，二叔没有即刻答应。她就跑到别人家里，用盆子端水回家。洗完之后，又和爸爸发牢骚，你看看你那弟弟，都不给挑水喝，可是爸爸咱们不会渴死，我明天不念书了，就去井口边上等着，谁打水，我就要一盆过来。高震听着凤凰这话，眼泪都要出来了。他那时正逢丧妻之痛，身体犯病，于家里的事情一点都帮不上忙，每天在窑洞里躺着，早饭是凤凰分的，到了中午，等孩子回来给做一点饭，晚饭有时候高博会给送一些过来，有时是凤凰把中午饭热一下。他忍着眼泪制止了凤凰不去上学的念头，说爸爸认识好多人，明天一定有水，你别管了。
对凤凰最好的邻居有时候直接会过来。他看到屋子里没水喝了，就自己给挑满。这家人没有子嗣，可能有心想收凤凰为女，但最后他们也没有说出口。
最难过的要数冬天。天寒地冻，百家衣尚可御寒，百家饭也快吃了个遍。可屋子里要生火取暖，需要柴火和牛羊粪。饭可以到处混，柴火得自己砍，她以小小身躯去拾柴生火，手都冻裂了。他二叔再铁石心肠，冬天也会给高震家备一点烧的东西。可是凤凰对她二叔却热情不起来，虽然母亲临死前教她这个教她那个，但一到实际之中，她看到那些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她比二叔对她好，她心中反抗的火苗就又烧起来了。而高震则不一样，他的处境实在是无人依靠，要想活下去，非得依赖弟弟不可，所以每次见女儿因她二叔面有不悦，他就做她的工作。这些话随着凤凰的长大，才逐渐有了成效。
那年冬天，正好赶上高震闹肚子，他拉了一裤子，由于他行动不便，加上身体虚弱，他自己竟然没有做任何处理，有臭味的时候凤凰问他怎么了，他都打哈哈挨过去，等到十多天过去，他身体恢复，想要脱衣服换洗的时候，竟然发现棉裤直接粘在了腿上，他出于自尊非要自己解决这事儿，于是猛地把屁股上的肉皮都撕下来了，血染了褥子，这才被凤凰发现了。
她大冬天喊了大夫，给看病，人家进门都被屋里的气味给熏出去了。最后给开了一堆涂抹的药，告诉凤凰怎么使用就走了。她自己学会以后给父亲敷上，然后又用冰凉的水把衣服给洗了，高震躺在床上，第三次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无力。第一次是腿被炸掉，第二次是妻子病故。于是他发愿要去求高博多费一点心，让这孩子过得好一点。
他人的善心无法长期维持父女二人的生活，到家里的存货各种生活物资都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凤凰终于服软了。这二叔是不得不依靠了。高震去找他兄弟谈话的时候，据说都下跪了。他声泪俱下诉说了一番孩子的不易，于是高博勉为其难地把日常的饭菜提供增加到了三顿，他顺便把口粮也都折并到了自己这边，说以后让孩子到他家吃饭。
对于高博来说，你在我这里吃饭，你就要做事情。于是从72年开始到80年9年的时间里，凤凰在他们家可谓是受尽冷眼，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少不了她，等到越来越大的时候，高博就越觉得凤凰欠他的，因此在干活儿上连体罚都有了。要不是出于对父亲的怜悯，也许她早就学姐姐跑了。她在二叔家第一次一大家子吃饭，就被一家人挤兑。那天她白天帮人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吃饭的时候，几个姐姐故意仗着父母在跟前，把她吃的那份儿给抢了。吉祥看她可怜，便把自己的分她，结果被他母亲讥讽了几句。倘若要是平时，凤凰也就过去了。可是那天她听着二婶子说吉祥分不清谁是自己人的时候，一股悲怆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人总是突然就长大了。可能是看到父母的白发的瞬间；也可能是在疯疯癫癫之后一个安静的下午，阳光斜射下来；也可能仅仅是在走路，走着走着突然就穿破人生之中的人人都看不见，但却又存在的那个界限。而凤凰则是因为听到了二婶的那句话，突然就感觉悲伤极了。她整个人从此都不一样了。她把碗放下，转身就奔出了屋外，穿过院子，从大门跑出来，黑色的夜晚冷风扑面，她沿着走过几千次的大路一直跑，跑过庙门，穿过林子，越过村南的桥。蹲在村口的石碑处，哭得不能自已。她想到她的妈妈，想到小时候照看自己的姐姐，想到那些爱她的邻居的脸，她整个人崩溃了，哭得浑身震颤，上肢发麻，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可怜。天色越暗，她心中就多一层惧怕，可是由于她感到自己身世的悲惨，又心生一股豪情。在哭得哭不出来以后，一个人扶着石碑缓过劲儿，于是又沿原路返回去了，只是这回是走着的。一路上没有人来接，在快到家门口的阴影里，一个声音怯生生地问：凤凰，是你吗？那是吉祥。
她曾因为他的背叛而瞧不上他，可是此刻她才发现，这可能是除了父亲，这一家子最亲的人了。所以她没有甩开吉祥的手，然后两人手拉着手回去了。饭摊子已经收拾完毕了，她一个人回到了爸爸的窑洞里，头一次满怀心事，也头一次失眠，后来沉沉睡去，又饿着醒来，看看熟睡中的父亲，她又哭了。
从那以后，人们都说这孩子长大了。其实不是长大，是变得忧郁了。她这段时间学会了很多的活儿。一般的农活儿全会，她还能养小动物，会纳鞋，烹饪手艺见长。然而这段时间也是她一辈子挨打最多的时期，超过了多年以后她被人家暴的次数。
青春期就是在这样的生活中度过。多年以后，每当回忆青春期的往事，她几乎没有什么完整有趣的故事留下，能想起来的就是劳动，挨骂，挨打，伺候老爹起居。她天性中的乐观部分，使她保持有趣的一面，在那么惨的年月维持了与桃花和吉祥的友谊，这可能是她那时候少有的美好的体验，哦，忘记了，还有她学习劳动技巧的时光，这让她在悲惨生活中能体会到一点自己高于他人的感觉。
17岁那年，凤凰的生活中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姐姐嫁人了，但不是同村宋家。宋家老人的计划被他儿子彻底打乱了。那孩子喜欢了上了同村另外一个女的，对方也十分喜欢她，于是两家折腾了一番，这一对鸳鸯还是在一起了。而在宋家寄居了多年的宝娟，当时也已经24岁，她假模假式地哭闹了一番，便从宋家跑出来了。实际上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就和外村一个小伙子认识了。趁此机会，她便投奔他那儿去了。这小伙子日子过得也很穷，但是颇有些机灵劲儿，所以嫁过去日子渐好，第二年就产下一女，起名蕾蕾。宋家人听说以后，来高震家闹过一次，但高震与这孩子多年都不见面，这事儿自然没啥结果。
这件事对凤凰的意义可不一般，由于她也马上要成年，也要面临婚嫁，姐姐的婚事儿一下把这件本来离她还很远的事儿摆在了她的跟前。她少女怀春，接触的男人又少，所以对堂哥吉祥芳心暗许。可是不久她就发现对吉祥哥哥越好，桃花反而跟自己闹别扭，敏感如她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比她大不到一岁的桃花，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既不喜欢与她门当户对的少爷，也不喜欢其他给她示好的青年，偏偏就和凤凰一样看上了吉祥。而吉祥也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了，随着年岁增长，他出落的一表人才，自信心和眼界都优于一般的村里的年轻人。这两个他知根知底的女孩儿他都不喜欢，但由于他心中有顽劣的对女性操控的隐隐的欲望，所以尤其是对桃花，就持有一种既不拒绝也不接受的态度，而对凤凰则还是以哥哥的身份偶尔关心一下。
凤凰知道桃花喜欢吉祥以后，天性爱牺牲的她，便收敛心思，以图撮合这对她心中的天作之合。可是喜欢一个人容易，放弃一个喜欢的人并不那么容易。抬头不见低头见，心中总是不便。此刻她也马上要成年，很多活儿可以做，痛定思痛，她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与二叔分家，独立照顾父亲。这样做起码可以避免看到堂哥。这就是第二件事儿。
第三件事，当她决定独立照顾父亲时，父亲高震又病了一场，这场病几乎让他彻底瘫了，屎尿拉在裤子里成了常事，从17岁到22岁，凤凰照顾她父亲，几年如一日。这一定程度上使她二叔感动了，随着日子一天天变好，在凤凰22岁嫁人以后，高博还雇了同村一个人来伺候高震，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们多次提到桃花，她在吉祥身上花费了很多心思，最终发现对方并不爱她，且她的父亲也不支持这段婚姻，于是就彻底放弃了这段感情。她几年后远嫁他乡，运气极好，成为官太太，之后基本就与凤凰断了联系。在她嫁人之前，她做了一件有愧于友谊的事情，一定程度上把凤凰的命运改变了。
有时候，好坏就在一念之间。而影响这一念的，很多时候，不是事实，而是想象，是基于我们对自己理智的过分自信而产生的偏见与错误，是因为对那些值得信赖的人的不信任，我们有时候不愿意相信他人的好，宁愿相信那些负面的东西，一旦逻辑自洽了，就把它们判了死刑。这是人性中最可悲的一面。一个好人可以因为这个瞬间变成恶棍。一段友谊也因为莫须有的猜测，变成了一方的构陷，直到对方遭受本不应该有的灾祸。
下一节我们讲的便是这样一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