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给小文打过了电话，小文建议把钱送到李庄，让父亲景泰或者他二叔景恒保管。他无法提供更多实质性的帮助，所以只给了这样的建议，在电话里把弟弟安慰了一番，挂断电话便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听说这件事之后，只是说保管钱没问题，但是他不能承诺上去出头。景泰彼时身体也大不如前，所以这些事情他能不多管就不多管了。
幼时丧母，中年改嫁，又遇夫丧，什么惨事都让凤凰遇到了。尤其是这次的事故，她整日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一下觉得天塌了。等到小武发现午夜之后，老有人在院子里闹出动静，她紧张的情绪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成夜成夜不睡觉，把那笔抚恤金用袋子装起来，抱在身上，几乎每时每刻都会隔着包包摸一摸还在不在里面，她竟紧张到了那种疯狂的程度。小武看母亲这样紧张，几乎是哭着求她把它藏起来吧，总这样神经紧张地抱着，让人难受。
凤凰说，不行，我要给你抱着它，要不人会把它拿跑的。小武就说你可以把它藏在一个地方。凤凰就说，那藏哪儿啊，藏哪儿也不如自己抱着安全。放心吧，小武，妈妈不睡觉。小武说，可以藏在地下啊。凤凰就说，不行，那不安全，然后就拒绝了。为了保证这笔钱不会飞，她在大白天把家门锁起来，一遍一遍点那笔钱。数字不错，她就放心。可是立刻她就怕它丢了，于是就让小武守着别动，她自己翻箱倒柜，找了一堆东西出来，全是攒着不用的各种布匹和纸。她把那些钱，一捆一捆扎起来，用纸包住，用线缠个十字，然后用那种油布再裹一层，这是为了防水的。外面再用绳子打个十字，用小包包把他们装起来，装起来之后，再用大包包套上，她还把缠的线和绳子从缝隙中拉出来系在一起，再把绳子和小包的包带子连起来。最后把小包的包带子连在外面的大包包袋子上，她以为这就是铜墙铁壁了。然后她整个人把它放在胸前，仿佛全世界都装在了里面，她是如此紧张兮兮，甚至听到小武的脚步声，她都会下意识抱紧它。
她是这样害怕这笔钱丢失，所以几乎到了不吃饭不睡觉的地步，可是小武要吃要喝，等到方便面、面包，以及自家的东西吃完以后，有几天，他们几乎都饿着肚子。这家人整天的不出门，这让邻居们觉得很好奇，有好心人就来敲门探个究竟。外面一旦有人来了，凤凰立刻十二万分警备，她把水桶掀起，把包包扔进去，迅速盖上，又把几个沉重的煤矿用的蓄电灯搬上去压住，这才会和来人说话。别人和她说事儿，她则想着那笔钱，因为心不在焉，最后别人都觉得这女人是完蛋了，便对她的处境表示出了真切的怜悯，所以有几个邻居，为了能尽一点点的安抚之力，他们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给这可怜的母子送饭。
一到晚上，她反复检查门窗，然后躺在炕上静静地听着。有一天晚上，她终于熬不过去，呼噜声振响了小武，小武在迷糊之中，听到母亲的呼噜，夹杂着一些很熟悉的声音，他仔细分辨发现窗外有人，所以马上爬起来，把灯打开了。他先看了看母亲，她两只手抓着包压在身下，小武看到母亲这样，心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拿起旁边的小被子，怕她着凉，想给她盖上。那被子往她身上一落，她突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她靠在墙上，抱着那个装着钱的包，闭着眼睛乱蹬乱骂。直到小武带着哭腔说，是我，妈妈你别害怕。她这才睁开眼睛。看到儿子在哭，她把他搂过来抱着说，妈妈吓着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小武说，妈妈，今天院子里很安静，你不要紧张，好好睡一觉吧，刚才你打呼噜了。接着小武又压低声音，点头指了一下母亲怀里的包说，妈，咱们还是藏起来吧，凤凰说，家里没有安全的地方呀。小武指了指地下的木板说，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武他听到了外面有人，所以才开的灯，又因为看到母亲这样的紧张，所以他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他又生怕外面的人听到，是以说话的时候，总是比划。母亲一下就领会了，她突然觉得孩子说的这个地方还真的是挺安全，所以听了他的建议。
在山西一代，有些房子的火炕外面会设计一个砖头火炉，火炉的烟气带着热量通过火炕窜到房顶之后就冒走了，这个过程会给火炕带来热量，不用每天都烧柴生火炕。这个外设的火炉，一般都有一个很深的炉渣坑，有的人家可能有一米五以上，这样一个坑，坑上面用木板搭了起来，地下的空间就用来存放烧过落下去的煤渣灰。
小武说的正是这个地方，凤凰认同了这个方案，于是她蹑手蹑脚下地，把灯都灭了。一个人悄悄摸到离家门很近的地方，在那儿蹲了有一个小时，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了，这才回来掀开木板，在那个大包外面又裹了一层不易燃的布料埋到了灰渣的最深处。她放进去还不放心，隔一会儿，还要再来检查检查，确定它没丢，这才最终放下心来。等到最大的顾虑暂时解除了，两人这才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连日来的紧张，让这对母子产生了一种应激状态下的特有的洞察力，她们俩几乎是非常一致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事儿保密不对，应该立刻给景泰和小文打电话。第二天，就出现了我们本节开头的那个场景。
可是小武虽然提了这个建议，但是凤凰当时正处于一种犹豫的摇摆不定的状态，所以这一天她们就没有把这笔钱送到李景泰那儿。
到了傍晚，凤凰正在发呆，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中等身材很壮的中年人，他推开大门进了院子，就在外面喊话：屋里有人吗？凤凰听到有人，第一反应就是立马把家门上锁了，隔着门，她回答，你有什么事儿啊。来的人就说，我给你送饭来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嘛？我是李庄的，和景泰关系不错。知道你们家的事儿，实在觉得你们过得不容易，所以上来看看你们，要是需要帮忙就直说啊。
凤凰说，我都不认识你，怎么喊你帮忙？这人从外往里走进，凤凰渐渐有点看清了，但是她还不能确定，只能估计是来自李庄的一个汉子，好像见过，但是她确定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所以她起了疑心。这人看凤凰不开门就说，陈福全我也认识，郭金有跟我也在一个坑底下待过。
凤凰就问，你们是一个队的？来的人说，不是一个队，但是我们在煤矿上洗澡经常见。我没什么恶意，看到你们孤儿寡母，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怜了。景泰要是身体好有本事也行，你这命实在太苦了。我也有一个儿子，跟你大儿子同岁，他一回家爸妈都在跟前，多幸福啊。可是学习不如你两个孩子好。你两个儿子没有我们的条件，但是比我们家孩子强多了。我说嫂子，我也不说废话了。我这儿是顺便来你村有事儿，给你从人家家里拿了点吃的，你快吃了吧，给你放窗台上了。我走了。
来的人把塑料袋子里装的饭放在了窗台，转身就走了。
凤凰等他出了院子，这才开门出来取了东西。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次性饭盒装的肉菜，一股扑鼻的肉香，特别好闻。凤凰有快半个月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但是此刻她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于是拿回来之后，就让小武趁热吃。
小武闻到菜的味道，已经几乎忍不住了，所以听到母亲说不吃，他推让了几次，母亲依然不吃后，他拿起来把这一大份的肉菜都吃到了肚子里。吃饱了又灌了几口水，便有点犯困。凤凰便让他去休息去了。她一个人坐在房子当中的椅子上发呆。她在想那笔钱如果不安顿好，她就总不能放心。可这几天又确实有人半夜在屋外闹出动静，这世上难道有鬼？她又确实看到了人影，她一这么想，就不能不害怕。另外，她还想到如果把这笔钱给景泰存起来，景泰会吞了吗？以他以前的风格似乎很有可能，那给景恒呢？景恒比较正直，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贸然给让他存着吧。正在她想这些乱七八杂的事儿的时候。窗户外面有一个人影“唰”得一下滑过去了，接着就是几声沉重的步伐。
为了壮胆，她站在玻璃前冲窗外喊，****的，哪个小鬼在外面瞎搞？外面就消停了。她刚要坐回去，突然又听到了脚步声，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了，于是她转身提了一把菜刀，又冲外面喊：是人是鬼，你明面上来，老娘我不砍死你！那声音又消失了。正当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神经紧张，产生了幻觉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她喊得这么大声，为什么小武没有任何反应！她检查了一下家门，确定上锁了以后，她左手菜刀，右手斧子拿起来进了里屋，却看到孩子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从心底升起来的恐惧，使她的腿几乎软瘫了，她放下了武器，连爬带滚上了床，将这孩子翻过来时，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她把手指贴到小武鼻子上，还有气，不过就是睡得太实了。她当时没想别的，以为就是他太困了，她确定还有气之后，她给这孩子脱了鞋，又盖了一个被子，然后就下地了。她怕自己的动作惊醒这孩子，于是出了外间，把门也关上了。
她刚坐了一会儿，又听见窗户外面有声音，这连续好几次的折腾，使她不能确定这令人恐怖的夜晚，到底是人为的，还是因为那种更加虚无的闹鬼导致的。情急之下，她既无法确定是人，于是心理就更加倾向于是鬼，她垫脚开了窗户，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把家里能扔的利器，菜刀啊，斧头啊，铲泥的叉子等等都扔出去了，只剩下了一把小斧头没扔，她准备必要时候防身。说来也奇怪了，这些东西扔出去以后，一晚上竟然再也没有了动静。
但是这并不能使她本人平静。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她不知道院子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在那里坐着，守护着孩子，和那埋在煤灰渣里的钱。她赶走了“鬼”，但是赶不走心里的恐惧，她一直在那儿坐着。由于长时间一个姿势，她的整个腿都麻了。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天亮了的时候，她忍着酸麻的感觉，实在撑不住了，这才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七点钟了。她站起来缓了一会儿，进去看孩子，一进去，她又开始害怕了。
因为这孩子姿势一晚上没有变，甚至凤凰掖好的被角，因为她下地时挂出来的痕迹，都和走时一模一样！她下意识爬到炕上，伸手又探了气，确定活着这才放心。她摇了摇小武，小武含含混混地说，我太困了。误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的凤凰，差一点哭出来。孩子既然还想睡觉，她就又出来坐着了。
她往椅子上一坐，那种强烈的困意再一次袭来，但突然有一种声音呼喊她不能睡去，她靠仅有的意志力，起来洗了一把脸，这才稍微清醒一点。几天来的折磨，以及她自己对未来的恐慌，使他整个人悲伤到了极点。她竟然没有觉察出来小武正常也是七点就起床的。等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时候她突然才惊觉，这孩子怎么睡了这么久的觉。可是她是那么的混沌，精神疲劳到了极点，甚至把刚才的这种实际的担忧，都当成了梦中的臆想，她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可怕状态。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经常给送饭的邻居，设法打开了院门，走了进来。她看到院子里的刀和斧，心里不禁有点害怕，带着一点的担忧，她开始敲门，她的敲门声唤醒了凤凰。她由于半个月来的应激反应，竟一下就戒备了起来，等她看到外面的来人，她马上就高度紧张了。这时她才发现现在已经中午了，她把邻居放了进来，那邻居将饭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的时候，一下想起了一些事情的凤凰，扔下了手里的东西，尖叫着小武两字，冲进了里屋，她带着哭腔，拼命地摇小武，邻居被这女人突然的反应吓傻了，竟然没有敢跟进来，她放下东西以后，站在院子里听屋里的动静。
凤凰一边哭，一边摇，一边掐人中。折腾了几十秒，这孩子才睁开眼。他看着母亲，双手感觉乏力，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头好疼。
傻子也知道，这是被人下药了。
极度恐慌的凤凰，把小武拖到炕边，背着就往外跑。邻居看到以后也跟着跑了出来。小武在母亲背上，振动得难受，把隔夜的饭全都吐出来了，经过这一阵颠簸，他身上又有了劲儿，就要求母亲把他放下。母亲说你能行吗？小武说能行。母亲说，糟了！钱还在家里。然后母子二人飞也似地又跑回来了。那个邻居骑了自行车在半路看到折返回去的母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