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城外的兰陵军营里高高飘着幡旗,右军司马张稷、傅宪法忧心忡忡地登上眺望塔,遥望宛城、新野城。檀石军数十万兵马齐聚城下,檀石国君拓跋元宏再度披挂上阵,亲自督战。裴业叔的围魏救赵之计已然败了,南阳落入敌手是迟早的事,此刻守边诸将想的,就是如何保住邓城,保住樊城。如果守不住这几座城池,退至襄阳,那么雍州就只剩下半壁了。
三匹快马飞驰而来,直入大营。南练萧走进崔君山的营帐时,却见其独坐饮酒,十分自在。见南练萧匆匆而来,显然颇为震惊。“南将军!你怎么忽然来了?”崔君山也不起身行礼,径直问道。刘阳山在旁吼道:“崔老将军!你休要装糊涂!韩秀芳这群混蛋降了檀石,你不会不知道吧?”崔君山脸色骤变:“这,这,我不知道啊!将军如何知道的。”“哼!若不是我安排了斥候,恐怕整个雍州城被檀石军拿下了,你还在睡大觉呢!”刘阳山挥舞着胳膊,恨不得上前将崔君山的脖子拧断。崔君山闻此非但不惧,竟猛拍条案,喝道:“刘阳山,你不过是曹虎帐下小小军主,竟然在我帐中叫嚣!我且问你,你既得了信报,为何不来报我,也不报曹刺史,竟先告诉了南练萧!”
刘阳山被这话气得脸涨成了一个大萝卜,南练萧心头一紧,却神色镇定:“崔老将军不要动怒。刘军主已然告知曹刺史,曹刺史正在樊城检查安排兵防,特命我先一步来见崔老将军询问对敌之计。”崔君山见南练萧言语十分谨慎,不好强争,便道:“我早已命张稷和傅宪法二人整顿先锋兵五千人,檀石军若有风吹草动,我军可立刻开拔。”见崔君山依旧安逸舒坦地坐着,刘阳山还要发作,裴庆之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刘阳山忍气闭口。南练萧也不与崔君山多言,拱手辞道:“老将军既有谋虑,那就好了,我先行告退。”
刚出帐外,张稷一把拉住了南练萧,暗示轻声。众人一并来至张、傅二人帐中,傅宪法先拜道:“南将军,赶紧想个策略吧。”南练萧满面愁容,叹道:“二位难道不知,我虽是主上派来督阵,如今,却是一点兵权都没有。若是曹虎,我还能镇得住,可崔老将军……”因问道,“你们可知韩秀芳等人降敌?”“怎的不知?”张稷忙道,“一早就有斥候来报。可崔将军说,这些人已然降敌,急也无用。宛城和新野早一日丢晚一日丢都是一样的,现在贸然去救,只能折损兵力。不如安然不动,养精蓄锐,等檀石攻到邓城来了,正可一举歼敌!”
“这叫什么?”裴庆之终于也忍不住了,“纵然南阳保不住了,也不该说这样的话。就冲这些话,等檀石军攻来了,这老儿也不会奋勇抵抗的。”刘阳山更是气得头发竖起,骂骂咧咧道:“娘的!要不是那两万人马是他带来的,老子唤不动,不然,老子就夺了他的帅印!”“休得胡言!”南练萧忙喝道。裴庆之口中透着些埋怨:“哎,当年大郎君在钟离败了,也是这老儿不肯援救。三郎君拿自己的军功去保大郎君,也让这老儿捡了个便宜。想不到今日,倒是养虎为患了!”南练萧听见这话也生出些悔恨,然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
崔君山坐在案前研究着地形图,南练萧将刘阳山等留在帐外,独自进账。从大彭氏国到兰陵王朝,四十年峥嵘岁月,却也挡不住崔君山的老迈糊涂。也许崔君山并不是糊涂,只是想求个安稳罢了。他曾是大彭氏国的战将,太祖立朝时虽然表过忠心,但多少遭人忌惮。为了活命,凡事不冒进便是最好的选择,崔君山活到如今六十多岁,也不求什么戎马倥偬的荣耀,只盼安享晚年吧。
南练萧忍住悲愤,不无恭敬地请示道:“崔老将军,南阳已告急,太守房玉伯率军民死守宛城,请将军发兵援救吧。”“此事方才已有斥候来报。”崔君山不紧不慢地答着,“房玉伯如今是困兽之斗,我纵然派兵去救,只怕兵马未到,宛城就丢了。”“那就请将军发兵新野!新野太守刘忌思正翘首盼望援军早到。宛城丢了,岂能再失新野?”南练萧紧接着劝道。崔君山摇摇头:“你应该知道宛城新野互为依附,宛城丢了,新野岂能救得?这南阳城如今就是一座死城,岂可为了一座死城浪费兵力?邓城军营中驻扎的乃是兰陵精锐,需要静待其变,纵然前方有失,只要守住邓城,就有回旋余地。”南练萧还欲进言,崔君山却打了个哈欠道:“我有些劳倦,南将军连日操劳,想必也累了,先去休息吧。”说完径自走到榻边睡下了。
出得帐来,南练萧面色阴沉,刘阳山、傅宪法等见他如此便知崔君山依旧没有听劝。三人行至南练萧偏帐,刘阳山忍不住嚷道:“这个老匹夫!还摆着臭架子!依我看,绑了他,夺了符节,凭南将军的皇族威望,还号令不了这些人马?”南练萧喝道:“放肆!崔将军是主上亲封大帅,节度雍州众军,若是绑了崔将军,岂非抗旨?”“那怕什么,将在外君命……”刘阳山说到一半,傅宪法拦道:“刘军主,这事可不是胡来的。如今朝廷尚未安稳,若咱们这里有些风吹草动,保不准被一些小人利用。大战在即,不能乱了自家阵脚。”刘阳山急了:“那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我们多等一刻,宛城、新野只怕都保不住了!”
刘傅二将还在争辩,南练萧略略思索,走至案前提笔下书。二人见了,忙上前恭候。写罢书信,南练萧叹道:“现今,需做最坏的打算。崔老将军若执意不出兵,宛城新野定然不保,若再有将帅降敌,江北数城只怕皆入敌手。主上虽然派我前来督阵,却仍需听从崔将军之命,不能擅违……”南练萧的口气有些犹豫,正在此时,帐帘掀开,裴庆之同张稷巡营归来。
听了刘阳山的抱怨,裴庆之无奈笑道:“刘军主,你是曹刺史的人,能对我家三郎君如此忠信,实在难得。只是刘军主不知道,主上却是不信我家三郎君的忠信的。这一次三郎君必须得看着崔老将军的脸色才能行事,若是三郎君做了破格的事,只怕南阳城未丢,三郎君的人头先丢了。”刘阳山此时才有些恍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这,这君君臣臣的破事,也不能拿咱兰陵朝的大好山河,拿老百姓的命来换啊!”
众人都在叹气,南练萧拿起桌上的书信,交给裴庆之道:“你亲自将这封信送至邓城,交给曹虎,就说我的意思,让他前往襄阳,安排撤退后的诸项事宜。”裴庆之接过信,怀疑道:“曹虎虽然忌惮三郎君,但这事会听三郎君的吗?”南练萧笑道:“不是他忌惮我才肯听我的。他正愁如何不上沙场,不听崔君山军前调度,如今我让他去做这事,正是他心中所愿。”裴庆之欣然点头,道:“我明白。我这就去送信,夜间定能回营。”南练萧道声辛苦,裴庆之拜别而去。
南阳诸郡只剩下宛城和新野了,檀石国君拓跋元宏志在必得,亲率大军来至宛城,一夜之间便夺下外城。南阳太守房玉伯据城死守,护城河边埋伏下敢死先锋,一次次击退檀石国的骑兵,然而,这却是最后的困兽之斗。拓跋元宏见此,便命彭城王拓跋元协领着部分士卒继续攻宛,自己领兵转向新野,意欲两城并克。新野城内,太守刘忌思命百姓们囤积了所有的粮食,连妇孺都拿起了锄犁,誓与新野共存亡。檀石铁骑攻城的喊杀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兰陵朝的援军却迟迟不到,可百姓们就是不愿相信,他们已经被自己的同胞放弃了。
邓城大营里,南练萧数番进谏,崔君山依然无动于衷,刘阳山早已按捺不住,几次嚷着要率军援救新野,都被傅宪法和裴庆之拦下了。这日,南练萧独坐帐中,帐内炭火已经奄奄将息。刘阳山冲了进来:“南将军,我去杀敌。要是主上怪罪下来,就说是我一人主张,与将军无关。”傅宪法拦道:“糊涂!什么叫你一人的主张?你是谁?小小一个军主能唤的动多少兵马?再说,若真出了事,主上是信你的话还是信崔老将军的?别说你了,就是我和张司马两个加一块儿也不成。”刘阳山急得团团转,乍着胳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嚷嚷道:“新野已经快撑不住啦!宛城那边就是熬日子,这两个城……”说着他转身向张稷道,“张使君,你比傅使君爽快,你可调的动兵?你跟我去新野!”
张稷看看刘阳山,又看看南练萧和傅宪法,摇头一笑,不好答话。“怎么?你张使君也变成贪生怕死之徒了?”刘山阳显得十分失望,张稷无奈道:“刘军主,沙场杀敌,张稷何曾怕过。但是……”“但是什么?打得是主上的天下,保的是主上的百姓!我们上阵杀敌还有错了?要真是这样,主上也就是昏君了!”听刘阳山这样说,傅宪法又急又恼,直拿手指着刘阳山的嘴。侍立一旁的裴庆之见此忍不住笑了,回头再看南练萧,却见他面色凝重,忧虑中带着几分刚绝。裴庆之刚要开口,南练萧忽然起身,舒了口气,道:“裴庆之,传我令:若有将士愿往新野一战,便随我出征。”
南练萧一言既出,刘阳山顿时喜笑颜开,连声称赞,傅宪法、张稷和裴庆之都愣住了。“南将军三思!”傅宪法忙劝道。裴庆之也十分犹豫:“三郎君果然要出战?”南练萧低头看着桌案上的山河地形图,郑重地道:“刘军主方才的话是对的。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兰陵朝的江山,也应出战。主上若是怪罪,我一肩承担。此去新野,但求问心无愧。”傅宪法深知南练萧的苦心,但却不忍,仍是劝道:“南将军,还是再思忖思忖的好。”南练萧冷冷地反问道:“这些日子,我们思忖得还不够多吗?”刘阳山已经等不得了,在旁和道:“好!南将军果是豪杰!我这就去传令!”
刘阳山撩帘就走,只听帐外一叠声地喊“报”。众人听见急忙出帐,随着报信斥候奔至崔君山的营帐中,只听那斥候报道:“禀崔将军,檀石军攻下新野,太守刘忌思阵前被俘,宁死不降,城中守将或是战死,或是俘虏被杀,无一幸存。湖阳、赭阳、舞阳诸撑戍主相继弃城南逃。”斥候说着便已哽咽,“刘太守死前曾留下话,道是‘宁做兰陵鬼,不为檀石臣’。”
营帐中一片沉寂,所有人呆的呆,愣的愣,惊的惊。半晌,刘阳山猛地一跺脚,帐中桌案都跳了一下,裴庆之和傅宪法见状忙架起刘阳山,捂住了嘴,拖着往外走。南练萧低垂眼帘,掩了神色,径自回帐。崔君山好容易回过神来,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向左右吩咐道:“吩咐众军,整装以待,准备随时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