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大胡子不说,我倒是忘了,真真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和老龙当年一喝醉酒就把我忘了如出一辙。
到家时,谢梦茵穿了大衣坐在沙发上。
白阿姨说,你可算回来了,快走。
我看着谢梦茵说,谢阿姨,你也要去?自从老龙入狱,除了头一回,余下都是白秀燕领我去,今天谢梦茵也去,倒是破天荒的。
谢梦茵说,也该去了。
什么叫该去呢?那时候觉得谢梦茵一点没必要去看一个差点杀了她丈夫——起码当时还是丈夫了的人,结果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谢梦茵领着我,在老龙面前的第一句话是,爸。
我立刻一肚子的问题冒出来,不过也知道,当时那情形,什么也不能问。
你来啦。这是老龙入狱两年的时候,刚来时白胖了一些,现在却觉得特别苍老,不知道和头上老没有星星可看有没有关系。
谢梦茵说,来晚了。
不晚,老龙摇头说,一点不晚。
我和卓星离婚了。
是嘛。
我决定了。
老龙听了这话,猛然抬起头来,哭了,过了好些时候,他才看着我说,还不算晚。
什么不算晚?
老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养你吗?因为你是陶妮的孩子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指的是这个,我问老龙,为什么是陶妮的孩子你就要收养呢?
老龙凄惨的笑了,看着谢梦茵,谢梦茵摸了摸我的头发,说,龙宝,谢阿姨年轻时曾经做过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情,你会怨我吗?
对不去陶妮吗?我说,那是什么事情?
谢梦茵脸霎时间变得惨白,说,陶妮的死,是我的错。
她不是病死的?
谢梦茵说,是病死的,可不是我,她不会生这病。
我听得糊涂了,谢梦茵是个人,又不是细菌病毒,怎么会叫陶妮生病呢?我还等着她来解释,可她又不肯说了。我想起那时候我说到陶妮之死,她悲痛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永远没有弥补的机会,觉得悔愧非常吧?我想我大概不应该再问,对谢梦茵说,我不怪你的。
谢梦茵震惊地看着我。
我说,我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回事,可谢阿姨是好人,一向待我很好,哪怕那时候做过错事,你仍旧是好人。
谢梦茵抱紧我,直到快要把我掐死了,才松开。她说,以后和我一起生活吧,我就是你妈妈。
这话可真肉麻的可以了,很难想象是谢梦茵说出来的,我虽然想点头答应他,可又知道这样是十分不知耻的意思,如果那个孩子过的好,固然没什么,可万一他不幸,落在一对很坏的父母手里,而我却在谢梦茵家舒舒服服过日子,良心是不会好过的。
谢梦茵说,你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说我当然愿意,不过……不过眼下,要赶紧找到那个孩子才是。我对谢梦茵说,不过我大概一时还不过口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龙放心了,说道,茵茵啊,陶妮知道你如此,应该可以瞑目了。下次把卓伦也带来吧,这个外孙子,长这么大还一眼没见过呢。
谢梦茵轻声说,爸,对不起了。
没事,老龙说着抽了抽鼻子,我晓得他是感动的快要大哭了,赶紧说,还有半年,爷爷就回家了。
是,等出来了,回家住。
老龙说,山上住惯了,还是山上敞亮些,城里没大意思。
爷爷,我说,现在山上是大胡子住着呢,你忘了?
结果老龙说,那就等茵茵和卢衡结婚了,我再搬。
你知道了?!我吃惊不小,结果这一问,就向谢梦茵表明了,连我都知道。谢梦茵自然也很意外了,红了脸,说,爸,你怎么知道?
卢衡昨天来过。
说了什么?谢梦茵问,她这么紧张,可是很少见。
老龙摇摇头,说,不打紧的话,只有一样爸得告诉你,是个好男人。
谢梦茵不说话了,我猜她这时候心里一定又想到卓星了,虽然大胡子这人很难让人不喜欢,不过卓星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忘得掉的,更何况,现在卓星且是处在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境地。
茵茵——他这么语重心长的叫茵茵,我多少有点不习惯,老龙说,爸爸当初反对你和卓星很恨我吧?
谢梦茵摇摇头说,是我错了。
老龙叹了口气,说,过去多少年了,陶妮也死了多少年,现在提起来许是没意思了,可是人老啦,再说我这两年在监狱里,吃饭干活,也没什么可操心,就反反复复又琢磨起当年来,哎——
老龙说着吐了可长的一口气,在他还带着点隔夜饭味道的口气中,我似乎嗅到了那种久未打开的老红木柜子上蒙的灰的气味。他说,卓星是个好孩子,不过在我看,卓星好是好,可是好得过分,家世,人品,长相,才学全都无可挑剔的好。你明白物极必反这句话吧,老天爷把什么好的都给了他,恐怕就不能给他好命喽。爸从不盼着你飞上枝头变凤凰,嫁个好男人,找份好营生,够啦——所以是打心眼里不愿意你和这么个人扯上关系。结果到头来,陶妮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跳芭蕾的前程;你为了这么个人,搭上十年的青春。
谢梦茵说,有些事,总要历经,才能明白。纵然如此,也是过去了的。
是啊,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安心把这半年监狱坐完,明年的春节,咱们就一起过了。
谢梦茵点点头,红了眼眶,我知道这是高兴的眼泪,一个人在背着东西在路上走啊走,有一天,终于到了地方,把这东西痛快地往地上一丢,心情总之是不错的。我真希望我心里也能和谢梦茵这么愉快——但眼下,那个孩子的事已经无法让我不理。
所以,过年之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档案。
大年初八,天气已经显露了些许春意,堆在树根的残雪给太阳一照,懒洋洋的化着。一早晨和宝妹便跟着上班的人流一起从西门的车站上了车。办这件事,有个帮手还是很必要的,特别是像宝妹这样又漂亮又会说话的帮手。这一年宝妹没有跳舞了,人微微长胖了一些,她对此似乎有点介怀,不过我倒觉得,胖一点的宝妹才可爱,我把这话告诉她了,宝妹说,只有你才这么觉得。我说,我这么觉得不就够了。宝妹说,要是我更胖呢?我说,那就更可爱,反正,不管你成社么样,宝妹总是宝妹。
这话当然是再真心没有的,和今天那些对着女朋友动辄山盟海誓的滑头可不一样,宝妹自然听得出来。
听我这么说,宝妹高兴起来,对我约她一起去孟馒头那里没有一点犹豫就答应了,当然,我猜也许宝妹这么爽快的答应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那一碗杏仁豆腐。
说起来,那天葬过莎莎,我便没见到馒头了,满想问一问这位“罗切斯特”到底怎么样的。
公交车上,我和宝妹叽里呱啦有说不完的话,一个多钟头的光景一点没觉得慢。自然,我也把关于莎莎的事告诉她了,免得待会儿和馒头说起来,她摸不着头脑。
宝妹对于早衰症似乎了解一点,她说,我只听过,可从来没见过,真可惜。
我说,你不怕吗?
宝妹说,有什么可怕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想去陪一陪她呢。十岁……如果能活七十年,那就是只有七分之一了?
我说,看你怎么想了,和那些早夭的孩子比,莎莎姑且算是过完了完整的一声,虽然时间短一点。
宝妹说,那怎么一样?女孩子大了要结婚,要当妈妈的,可是她都不能。
这我倒是没想到,我承认,女孩子有些想法,总归和我不一样,比如小时候玩洋娃娃什么的,在我看来就无趣的很了,说起来,她们打小就喜欢洋娃娃,是不是从生下来就对做妈妈很期待什么的?
我问宝妹了,宝妹说,总归会做妈妈的,不然呢?
也没什么不然,我说,我又想到陶妮了,因为那个孩子,放弃了金子一样的芭蕾舞生涯。
馒头家照例是不锁门的——只要她在,从来不锁门。到她家的时候,我给宝妹使个眼色,悄悄地进去,宝妹点点头,也调皮起来,虽然不像我这么不着调,可骨子里也不是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就冲这点,我才说宝妹总是宝妹的。于是我们俩捏着脚步,猫一样的钻进去了,我们直奔冰箱,然后发现了才做好的杏仁豆腐。
再溜到卧室去,馒头正戴着花镜对着报纸打瞌睡,对这两只馋猫的到来丝毫没察觉。说来奇怪,看到馒头的这一刻,恶作剧的兴奋感却突然消失了,我头一次觉得馒头老了,是个老太太了,也头一次觉得我不那么像个小孩子了。
我停了脚步,敲门。
哎呦——馒头惊了一下,醒了,打个哈吹坐起来。
宝妹说,孟院长,您还记得我吗?宋雅芊。
馒头摘了眼镜,说,记得呀,长高了,成个大姑娘了。
嗯,宝妹亲亲热热那么一笑,说,我们给您拜年来了。
啊,好,谢谢你——来,坐下。
馒头给我们端来了杏仁豆腐,我第一次觉得好吃的吸引力没有我要做的事情大,只是问她,那天怎么不等我就走了?连坟冢都没有造?
馒头笑了,有一点甜。她说,是卢衡叫我不用等你的,至于坟冢嘛,我俩一致的意思,也是不必要有。
我又想起那天大胡子没回答我的话了,我问馒头,为什么不必要?就算没人会祭拜,就不该留下点什么?
馒头问,能留下什么呢?记着她的总归会记得,不记得的总归也记不得,留下来,给谁看?
我听了这话,真是和大胡子如出一辙,不过仔细想想,道理又很不错。我说,你和大胡子的意见倒是一致,他怎么样?像不像罗切斯特?
馒头摇摇头,说,不像。
不像!?我有点诧异,这时候已经把《简爱》读完了,罗切斯特先生虽然暴躁了一些,可不得不承认,是个很不坏的男人。馒头喜欢他的原因,也大致可以理解了。我眼里,卢衡一点不比罗切斯特差。
馒头说,卢衡不是罗切斯特,就是卢衡。
我说,那你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会嫁给他吗?
馒头哈哈笑了,露出一个小姑娘般调皮的神情——当真是小姑娘的神情不假,虽然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人,可骨子里仿佛有那么一部分,从来没长大过,不是返老还童,而是童心未泯,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其实是件难得的可以的事,只是觉得这样的馒头和宝妹一样,都是可爱的。
馒头说,我现在就不能嫁给他吗?
我晓得她是在开玩笑了,说,卢衡喜欢我们谢梦茵呢——我下意识的加上了“我们”两个字,我想大概是这个时候心里多少已经把谢梦茵认作真的家人了吧。
馒头又一次笑了,说,那很好啊,神情里竟颇为满足,能纯然为一件与己无关的好事而高兴,这也很难得吧。
意外的倒是宝妹,惊叫道,怎么,谢阿姨要和卢叔叔结婚了?
我说,大概是的。
哎呀,宝妹拍起手来,说,真好呢,以后去谢阿姨家可以见到卢叔叔了。
我笑道,没想到大胡子的粉丝这么多。
宝妹说,卢叔叔当然好,再好没有了。
馒头问我,卓星还是下落不明吗?
我点点头,说,孟院长,其实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做的,我们待会儿打算去福利院查查档案,想把那个孩子找出来。
哦,为什么?
我说,我过得很好,所以也得确定他过得很好。
我晓得孟院长不支持我追踪往事,不过这一次,她没阻拦,只是说,找到了也告诉我一声。
吃完了杏仁豆腐,我和宝妹告辞出来,孟院长又戴上花镜端起了报纸。
外头的阳光照的人暖烘烘,我说,宝妹,接下来靠你了!
打发了看门老大爷,我们先去给面条院长拜了年,随即便去档案室翻找起来。
进了档案室,我才发觉和宝妹一同来是多么明智了,从这么多牛皮袋子里找到一张泛黄发脆的纸片儿,怕也要费小半天的功夫——当然,前提是十几年前的档案仍旧在。
档案室在一楼,采光不好,阴冷的厉害,灰味霉味都有,我想这里大概也可以算做某种太平间了,不同的是,医院里的太平间停的是人的尸体,而这里停的则是时间的尸体。
找东西这类事宝妹比我擅长,当我一把打喷嚏,一边手足无措的时候,宝妹已经在最里头的一行架子下蹲下了,她问我,是1989年的吧?
我说是,也走过去,看到1989年的袋子和这些新一些的袋子不一样,其实每一年用的档案袋子都不一样,但又觉得1989年的更特别一些。
确定了年份,但对于那孩子的信息一无所知,所以面对这上百份的档案,只能一份一份的翻开来看了。我们俩也不在乎过年才买的新衣服了,两个人一并坐在墙角的底下,开始翻档案。
老实说,除了屁股底下凉一些,查档案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的生命轨迹,年龄啊,相貌啊,还有爱好和习惯——当时的院长是孟院长,所以把这些也都记录下来了。我看到他们中间有喜欢唱歌的,喜欢爬山的,喜欢读书的,还有喜欢捉蝉的,喜欢养花的,喜欢拣石头的……有意思的不行,每当我读到一个有意思的人,便拿去给宝妹看,宝妹读到有意思的人,也拿来给我看,有一份档案里,夹了一件缝制的娃娃衣服,碎布拼的,但色彩搭配的很好,手工也细致,宝妹爱不释手,说她小时候给娃娃缝衣服就一点不行。还有一份档案里加了晒干的枫叶和银杏叶子,红的黄的,上面还用毛笔写了小诗,我把“树根是树叶的家,树叶却没有妈妈”读给宝妹听,我们俩一致认为写得很不错。说实在的,几乎每个孩子都很有意思,我和宝妹差不多忘了我们是在找人了,渐渐被档案里的故事吸引,放慢了翻阅的速度。
突然,宝妹说,龙宝,我找到你了!
啊,我也凑过来,想知道孟院长对一个小婴儿能说什么?
“爱笑,好动,放屁大声。”
读到“放屁大声”,宝妹大笑起来,我心里发几句牢骚,不过想想,一个放屁大声的小婴儿倒也挺可爱。
怎么就这么一点?
我说,你忘啦,我指着“于1989年10月24日由谢允善收养”说,在这里才住了几个月呢。
谢允善?原来老龙的真名叫做谢允善。
放下了我的档案,我们继续翻下去,那个孩子的档案仿佛故意跟我们捉迷藏似的,一直到我们翻到只剩下三四份的时候,才姗姗出现。
这一次是由我找到了,别的一概不知,是从“小金鱼”三个字判断出来的。
按照档案上的记录,那孩子1989年7月18日入院,于1989年9月3日转入中心儿童福利院。
只有这么一点点话,想来是因为一直身体不好,孟院长也无暇关注别的了。这样一想,我有“放屁大声”这样的评语也是很不错的了。
宝妹问我,要去中心福利院吗?
我说,自然要去的,不过我们先去吃饭,下午也可以和我一起吗?
宝妹道,当然要一起。
我说,你也觉得有意思啦?
宝妹说,一直都很好奇呢,陶妮姐姐那么一个人,会有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说,现在看起来,只知道身体很不好。
午饭我们就在孤儿院里和孩子们一起吃了,宝妹和他们相处的让人意外的融洽,走得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不少孩子的“宝妹姐姐”了。
我笑道,你现在不用宋雅芊这名字了?
宝妹说,那算个大名吧,在学校和爸爸妈妈那里用,咱们这儿,我就是宝妹。
看样子孟院长似乎和这边的老师打过招呼了,我们到中心福利院之后,一个顶和气的老师陪着我们直接到了档案室。
和之前的福利院相比,这里的各种设施都更完善,档案室也整理的井井有条,因为知道了日期,所以翻找起来方便的多了。当然,其实我和宝妹仍旧希望能读读所有的档案,不过碍于老师在场,只能老老实实拿了那个孩子的档案的出来。
打开之前,当真紧张起来了,捏一捏,虽然只有薄薄一两页纸,却是我和那孩子两个人的命运。我鼓足了勇气,把缠在档案袋上的绳子解开,抽出了性命攸关的两页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