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从兰州去西宁我们坐了火车，这是苏一堇的想法，她想在火车上远远地看着荒芜。虽然在长途车上也一样能看到荒芜，但她已受够了长途车。长途旅行让她变得脆弱，她对外界的变化越来越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伤神半天。其实这也正常，作为一个突然离家之人，鞍马劳顿只会让思乡之情变得越发强烈。
我们所乘的这列火车由北京发车，终点站为西宁。上车后，我们很快找到座位坐下。
苏一堇靠在窗边，看着车内各色的旅人。火车上的旅人与长途车上的旅人有所不同，由于行动空间变大的缘故，旅人在过道中间走来走去变得很普遍，因此神情更为自得。
我问她，“现在感觉好点没？”
她摇摇头。她看了会旅人，有些厌倦，转而看窗外，但很快也厌倦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去青海湖。”
“我知道。之后呢？”
“回家。”
她转过头去，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她想要的。
我又说，“我们回去就结婚。”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依然看着窗外。
这种静默让我心焦。我突然想与她谈谈后不后悔的问题，虽然此前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终于大到让我无法忽视的地步。
我问，“你后悔吗？”
她唔了声，没有回答。
“你后悔了？是不是？”
“为什么要问这个？”她转过头看看我，眼神闪烁不定。
我忽然觉得她并不想知道答案，或者她并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旅途这种状态并不能维持多久，一旦结束，回到现实，现实这张网就会将我们像苍蝇那样牢牢扣住。
我说，“回去后我们结婚吧。”
“可是。我先要跟钟一锤离婚，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她又转过头去，说，“你觉得钟一锤会不会杀了我们。”
“不会。”
“他恨死我们了，他肯定会杀了我们。”
此时我们距钟一锤千里之外，但在谈及他时，苏一堇已然乱了方寸。也许我提结婚的事把她吓着了，以至于想象出最坏的结果。在我看来，苏一堇的此种想法只是苏大丁的做法，钟一锤才不会这么做。但苏一堇对男人的看法已被苏大丁固化，她觉得武力会是男人唯一的武器。
我恍惚了下，觉得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但我并不害怕，我甚至希望钟一锤能提着大刀砍向我，这种结局对我来说其实并不坏。不过我不能说这些，我安慰苏一堇，“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钟一锤会接受这个事实。”
“你觉得我们以后还能在花市生活吗？”
“能。”
“我觉得不能了。我们走到哪，钟一锤就会跟到哪，直到我们死去。”
“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我有些心烦意燥，我站起来，穿过人群，走进车厢对接处的洗手间，在那里，我打开窗户，将头伸出窗外。我有些后悔与苏一堇坐火车去西宁，相比在公路上摇摇晃晃的长途车，火车所给定的场景更趋于现实，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就像回到了平镇。因此，我即使在洗手间里抽了根烟，再回到座位时，谈论的事依然与平镇有关。
苏一堇开始谈论苏小妹。她说，“我姑妈真的很命苦。”
我并不想与苏一堇谈论苏小妹，但好奇害死猫，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生下来就被人抛弃，我爷爷捡了回来，从小跟着我爸割猪草，没读过书，嫁人也没嫁到好人家，生个儿子总让她操心，现在儿媳又跟人跑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怎么能这样说？”
“你说是不是？”她反问我。
“这样说有点怪怪的，像知音杂志上的标题。”
苏一堇嗯了声，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我开始坐立不安，因为我觉得关于苏小妹的话题不会就此结束。果然，苏一堇问我，“你与她的事是不是真的？”
我呆住了，不知该怎么说，但此时保持沉默不是个好办法。我反问她，“干嘛问这个？”
“因为我一直不相信，我觉得不是真的。”她看着我，试图能看得更清楚，但她很快觉出这样做其实很徒劳。
“苏小妹是个好女人。”我斟词酌句，“你听到的传言都不是真的。”
“那你爱过她吗？”
我尴尬地笑笑，不再回答。
她刨根问底，“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
“不好。”
“我不想说。”
“为什么？”
“因为谈论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意义。”
“不，这关系到我接下来的决定。”
“如果我爱过她，你会怎么决定？”
她愣住了，看着我，像看着一堆渐渐被风吹散的灰烬。
我说，“你生气了？”
她摇摇头，但她显然生气了。
我看着她，忽然也有些生气，她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丝毫不顾忌我的想法，而我，因为顾忌她的想法，很多事情埋在心里，我宁可不要答案，也不想剥开她的伤口让她再次受伤。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话。火车停靠在西宁站，我站起身拿行李，她突然说，“我真后悔来这。”她一把抓过她的行李，走在我前面，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只好安慰自己，她要大实话，我就给她大实话。现在不自在，是她自找的。我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她很快走出火车站，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我急忙追过去。她已经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我叫了声，等等。
司机探出头来，问，“你们一起的？”
我说，“是的。”
苏一堇则说不是。
司机看看我们，又问，“不是一起的？”
苏一堇不再说话。
我说，“真是一起的，我们来看青海湖。”
司机笑了笑，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青海湖，我可以送你们。”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到时给我打电话。”
我说，“好啊。”
接着他又问我们来自哪里。我说，“南方。”
“是上海么？我在上海卖过水果。”
“不是，一个小镇。”
他开始感慨，“现在南方人有钱，出来旅游的大都是南方人。”
我否认，“我们不是有钱人。”
他话锋一转，“北京人来这里的也多，我每天都能拉到北京人。在你们之前，我拉到一对青岛人，出来度蜜月的。”
司机这话让我不自在，接下来他该问我们是不是出来度蜜月的。我看看苏一堇，她面无表情，丝毫不理会我与司机的对话。
果然，司机说，“在这个季节选择来青海度蜜月是最好的。”
我唔了声，开始沉默。
司机依然喋喋不休，“那对青岛人就是我拉去青海湖的，男孩有意思，特意穿短袖晒黑膀子，他说要回去给朋友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