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一开,两眼皑皑。白瀑凝着水珠,银丝铸成霜浪,冰沙浇作雪堆,羽毛捧出珠贝。
四个试衣间,排成半月形,两两相望。中间一只原木圆台,略高于地面,李亭一脚迈上。四周十八只灯泡,黄白相间,攥成拳头,集中打上来,台上的妙人,失了真。
复古立领,蕾丝暗花,大露背,极紧身。腰部以下,报复似的,喷出象牙色缎面大摆。李亭屏气收腹,对镜肃然,板板一个转身,便一头扎入试衣间,好早点结束酷刑。小姐跟进去帮忙,折腾半天,才得以脱身,两人一头细汗。
换了一件抹胸款,心形领,绑带式,裙摆直泻如山泉,其间隐着几缕藤蔓状刺绣。这件过于宽松,胸部不够服帖,有点外翻。大娘上前整理了一番,李亭还是觉得硌人。小姐眼色活,立马帮着卸了。
这件是纯色鱼尾,掐腰收腹,将人勒成一根盐柱。余磊觉得挺好,被李亭一个白眼顶回:你看哪件都说好!大娘咂摸许久,向小姐做个手势。小姐会意,带三人在店铺转一圈,李亭带头巡视,翻检衣物,扒拉许久,拎出一件:欧根纱捏出小褶,垒成泡沫金字塔,塔顶束着小蛮腰,再往上,深V领,细伶伶两根吊带。小姐附耳浅笑:这件只有小号。李亭大声宣布:你们看吧,不是看不上,就是穿不上!
小姐转守为攻,极力推荐一款。单层纱蓬开,白雾里隐约一双腿。雪纺斜襟,一溜绢花攀上肩。好是好,就是冷清清的,太单薄。又看中一件,上身缀满小绒球,像茧。自腰间开始,堆起层层奶油,一直淌到脚边。远看像一层薄雪,落上宣纸糊的白灯笼。为了某种奇异的缘由,余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李亭诧异之余,哼了一声,弃了。三人小坐片刻,噙一杯柠檬水,起身再战。
薄纱双肩娃娃领,水钻颗颗分明,驴打滚样蘸满砂糖粒。下身一丝装饰也无,色丁面料,大张剪裁,慵懒飘逸,走动时水纹荡漾,寸寸鲜活,铅白里耀出银色虎斑。
七分喇叭袖,两臂披挂雾凇。珠花繁复,在周身结一层冰壳,永远捂不热。高腰线下涨出蒙古包,洁白无垢。
一根宽缎带,从头缠到脚,缝隙里渗出水晶珠。流苏围肩,羽毛遮体,雪崩里困住一只鹤。
二十四根鱼骨箍出一只羊脂玉花瓶,线条至小腿处突然散了,瓶身陷入一朵云。
希腊式,白纱纯净,轻盈如梦,溪流斜躺,无边丝雨细如愁。
遍身素,钉珠细密如汗。裙裾剪纸设计,竹荪里包着一尊石膏,前短后长,拖一条丰厚的孔雀尾。
月白塔夫绸,珠光花苞袖,银灰刺绣蠕蠕而行,绵延在领口,跟下摆呼应。网纱绣线玫瑰,朵朵镂空,配香槟色腰带,背后系一只蝴蝶结。
小飞袖,一字肩,领口三匝绕颈细珍珠,排列如蚁卵。腰部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周身布料都跟着转,仿佛宇宙星系。
放眼所见,一室华服,主色调皆为白。真是白马入芦花,银碗里****。
眼皮一松,冰消雪融。墨汁被打翻,涌进眼睑深处。
这种黑,是电影开场前的黑。黑里有种微红,蠕蠕骚动。
鸡啼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递一声,送到耳边,带着霜气。一枚淡月,拓在天上,下半截磨损了,像一个浅浅的凹坑。残梦尚未消褪,窗帘下渗出一丝蓝。大娘静卧着,等这阵魇劲过去。亡人之梦,不可轻慢。
天色一点一点拧亮,多日响晴,大地欠雨水击打,有点死皮赖脸相。树木蒙一层微尘,显得旧。鸟影簌簌,滑过脸,一切都裹在不甚明晰的红雾里。
揭开雪白的土布,等那股热气腾起,散尽,露出肥嘟嘟的豆腐卷来,像是一窝仔猪,小奶滚子。皮子薄,绷得紧,透出里头莹绿的馅。不用说,小葱拌豆腐,还切了点韭菜末,青椒碎。
永德瞅见,吕布也不当了,把宝剑往裤腰一插,叼一只,擎两只,黑爪印摁在嫩皮子上。奶奶追出来,他脚后跟抡到腚上,一股狼烟掩护了他。
点人头,少两个。趁等人的功夫,他把豆腐卷掰开,挨个发了,包括嘴里那半只。当了将军,就不能太贪吃。
大头掏出半截黑板擦,假装往外抽天线,抽了有尺把长,才放到耳边:飞虎队!准备就绪,开始行动!
身后细声细气一声哥哥,销魂蚀骨。糟了,跟屁虫来了。
永德朝大头使了个眼色,他们开始绕8字形跑。树影哗哗从脸上过,像顶着一张无限大的黑白花布。
哭声一颠一颠的,看来敌人是边哭边追。原来是个马拉松苗子,还真看不出。虎子兴奋得很,跟他们赛跑,后爪赶前爪,耳朵啪啪抡在眼睛上。吆喝了几声,才悻悻停了,一脸狐疑。
树林里斜搭着几根光柱,像藏着一座金字塔。他们几个扑进去,鸟雀惊飞,露水震落。王基胜最胖,实在跑不动了。
别、别跑了,让她当、当个炊事员呗。
我才不呢!上次逼我吃土块,说是红绕肉,不吃就哭,跟我妈告状!
卫生员呢?
打针时真打!用铅笔攮!
打日本鬼子,他们个个都会。手榴弹,粉笔头,青龙偃月刀,土坷垃,激光枪,弹弓。一炸死五个,一枪下去,子弹像串羊肉串,能打穿仨。这伙人里头,有脸最团的团长王基胜,有手最大的首长苏荣坤,还有吃过牛排的排长何荣。再加上属猴的孙悟空徐俊哲,做事最慢的奥特曼胡浩轩,他们阵容十分强大!但是,对付自家亲戚,女的,且是个好哭精,每个人都束手无策。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在这紧要关头,掩体出现了,救了他们一命。
从篱笆里钻出来,他刚要迈脚,菜园里突然站起个人来。她一手泥,笑眯眯,朝他招了招手:永德,过来帮表姑逮只鸡!
才脱虎口,又入狼窝。
向同志们告别时,他不忘回头恋恋一瞥,一脸不情愿。其实他是有私心的,帮表姑做事,不但有吃,而且有玩。上回大娘就让他摸了大爷的军功章,还送了他两个弹壳。舔舔,有点咸。
越长越像你爷爷了!自打华金福去世,大娘每次都是这句开场白。永德撇撇嘴,她浑然不觉。
表姑,你逮鸡做什么?
送给李亭姐姐呀!她要结婚啦!
表姑,逮哪只?他卸下焐得热乎乎的宝剑,小心地靠在瓜架旁,打算速战速决。
浑身黑那只,不肯下蛋。站在花公鸡后面,看见没?
此鸡毛色油亮,体态优美,静似中国地图,动如黑衣捕快。鸡冠正红,鸡身纯黑,通体刷一层亮薄蓝釉,大气典雅,实乃鸡中豪杰。
老母鸡觉出危险,启动咯咯咯报警系统,后庭射出一发自家研制的生化水弹。两人避开弹药,蹲成马步,大气不敢喘,不断缩小包围圈。母鸡二指宽的小脸憋得通红,蚕豆大的脑袋飞快地思考着。只见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突然一个腾空转体,如大鹏展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一爪,在永德脑袋上借了下力,越狱了。
几段徒劳的警匪片后,他们开始研究策略,打算智取。
A方案,诱敌深入。大娘撒了把米,两人避开。米粒扬起,落地,母鸡眼前一亮。在它的视线里,这个画面成为美丽的慢镜头。
一只抬起又搁下的爪子,暴露了它焦虑的内心。倒是几只厚脸皮的路人鸡抢先奔过来,以嘴为锤,对着水泥地一阵猛擂,眨眼间,米粒稀下去。永德回头看看大娘,大娘狠狠心,索性连撒三把。
永德仗着身量小,伏得极低,左手撑地,右手半握。边上一只表面上正用心啄米的卧底,与战友不动声色地交换了身位,致使他错失良机。永德暗暗调整姿势,解放出双手,瞅准一个破绽,来一个包抄。鸡毛乱飞,场面极其混乱。只听得嗷一声,永德鼻头中了暗器,吃痛撒手。
吃这一堑,母鸡更精了,只贴着最外围吃。永德手一捞,它就来个小跳,反复几次,蚀了无数把米,还是一无所获。大娘决定启动B方案,吩咐永德把鸡朝屋里赶,来个瓮中捉鸡。
两人啪啪关窗,步步逼近。大理石地面太滑,母鸡滑了好几个小旱冰,幸好拿翅膀撑住了。阵地不断失守,它搏命跳上放杂物的小阁楼。
你顺着这个梯子上去!这下它跑不掉了!大娘牢牢把住梯子,永德的后背、腿、脚,依次从眼前经过。
黑影覆上来,逆光里显出男孩汗湿的脸。母鸡缩头一蹲,束手就擒。他揪住翅膀根,感觉它肋下热乎乎的,心跳得跟马跑一样。凑上去嗅嗅,一股暖烘烘的鸡毛香。母鸡冷不丁一挣,劲极大,像抽搐。
逮着了吗永德?
逮着啦!
别松手!找根绳子,把腿捆好!
表姑,这个圈上有字!
哪个圈?
它爪子上这个!你看。
哎,还真有。啥字?你念念。
余、余小……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