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寅初，如您所见，是个潦倒的艺术家。
您瞧，我身上的二手羊毛大衣已经伴随我整整五年时间，我皱巴巴的皮鞋尽管每周都有好好地擦，却已然不复光鲜，还有我头上这顶八角帽，早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本褐色千鸟格的纹样。您明白了吗，我实在太穷了。我的工作室坐落在这座城市边缘较为荒凉的区域，这块地是我家里的祖产，房子加院子占地一亩多，原先这一片都是是农村，不过从父亲那一辈开始，就不种田了，地周围也随着城市的扩张而变成了工厂和公路。在它边上不远就临着一家小型金属加工厂，我浇铸金属雕塑时使用的坩埚和器材都是从这个厂租来的，有必要时我也会请厂里的工人来帮忙。二十五年前，还是大学生的我从病逝的父亲那里继承了这间房子，父亲的遗嘱上郑重告诫我，即便是饿死，也不准卖掉祖辈居住的土地。在那以后，我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观，而是愈发困顿了，我的母亲瘫痪在床多年，我每周去探望她两次，她就住在几公里外的郊区疗养院。我所拥有的，就是这样艰苦的生活，不过似乎也逐渐习惯了。于是，我在继承的院子里找到一间曾经做过厂房的大屋子，将其改造成为自己的工作室，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停止创造作品，但是最近，我开始感到有些支持不住。我微微偏过头，透过有些灰暗的玻璃，看到冬日傍晚寒色的天空中，绽放了一枚焰火，红色的，比我见过的任何红色都更耀眼。
在我工作室的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作品，大多数是金属雕像，以及综合材料制作的艺术装置和装饰品，当然，也有少量的油画。那些东西像垃圾一样填塞着整个仓库的空间，发出淡淡的腐朽气息，无孔不入的灰尘就在那上面年复一年地积累，如果再往深处走上一两步，就立刻会因为吸入浓稠的尘埃而喷嚏不已。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制作新的作品了，毕竟在这样萧条的日子里也提不起干劲，索性就开始自暴自弃。我四处借钱，以至于为数不多的亲友都躲着我，而那些借来的钱，也因为前一阵子的挥霍无度而即将告罄。我盘算着把仓库里的一些手制装饰品带到乡下去出售，毕竟一些富足的农民不像艺术品商人那样刻薄又挑剔。只要卖出不多的几件，几件就够了，我只是希望在未来两个星期内母亲还能喝到最喜欢的野樱桃汁，仅此而已。我堕落了，这不是我，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也并不是没有人赏识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之所以放弃文学梦转而选择学习艺术，正是因为得到了有名望的艺术家的肯定。那是学校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开放日。不曾想过，那天省内最著名的艺术家白哲夫光临我的母校，在参观了我以“天国”为主题的泥塑作品群后，伸出了厚重的手掌拍在我的头上，“好！真是好！真是鬼才！日后必成大器！”他微笑着对我说，那句话一直激励着我。不过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回头想想，那句话真像是一个玩笑，说话的人也早在二十年前就辞世了，我便再也无从知晓他的话究竟是否出自真心。艺术节结束后，我参加了学校的艺术培训课程，从最基础的素描开始学起，我上手很快，迅速超越了其他画龄更长的学员，跃居市内榜首。几年后，我以全省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国内著名的艺术学院。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现在我负债累累，这种困顿的境遇从大学毕业之后持续至今，我不明白为什么。或许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缘故，我生性孤僻，生活闭塞，没有多少朋友，不知道外面现在流行些什么。
我捏着鼻子，踮起脚尖，向仓库深处探去，仓库里的尘埃由于被扰动，纷纷扬扬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阿嚏！”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这一下不要紧，更多的灰尘被这股气流吹了起来，它们在从天棚残缺处漏下来的一束阳光中疯狂地舞蹈。仿佛是收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周围其他的灰尘也共鸣起来，一瞬间整间仓库中弥漫起大量飘散的灰尘，我被呛得涕泗横流，睁不开眼睛。由于无法停止打喷嚏，扬起的灰尘也越来越多，真是糟糕透了。我不记得上一次踏入这间仓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五年前？或者十年前？甚至有可能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吧，也难怪积了这么厚的灰。说到二十年前，那真是一场噩梦，我千万次告诫自己不要去回忆它，可它就像是这灰尘，永远无法被驱散，实际上这场噩梦从那时候开始，直到现在我都没能挣脱出来。我在想，待到母亲寿终正寝后，便为那件事情做一个了结。我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在噩梦降临前不久，我即将迎来二十五岁的生日。那时候她还活着，每当笑起来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用手捏着耳垂。
我终于找到了几幅用板材拼贴而成的装饰画，我记得这些东西是我在大学期间制作的，那时候的我心中充满不切实际的梦想。后来，梦想渐渐不复存在了，一切都被现实磨损殆尽，现在的我恐怕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这些垃圾是我曾经视为珍宝的东西，其实放在任何时候来看，它们都没有商人说得那么差劲，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变成卖不出去的垃圾，还是说，一直以来我还是太天真？不管那么多了，我将这些东西拖出仓库，放在工作室中央，终于摆脱了灰尘的围攻，我的鼻子暂时好受了一点，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起了她，那个被大家唤作“天使”的女孩子，她曾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与她一起度过的日子，是我暗淡无光的人生中最闪耀的篇章。可是，我杀了她。
“喂，你喜欢什么颜色？”
“嗯，红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