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艾丽莎曾经跟泽天提出,并不一定要跟着移民队一直走到目的地。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掩护,这个掩护只要他们从东境消失就可以完成。之后无论他们是否一直呆在移民队都无所谓。毕竟这么大一群老弱病残一起上路,速度肯定快不了。
借着微弱篝火光亮,泽天用视线询问艾丽莎:走么?
艾丽莎的目光却越过泽天,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篝火。
泽天背对篝火,要往那边转头,被艾丽莎制止。很快他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一动不动,保持最低程度的存在感。
又一根柴火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清脆的爆响,让这个夜晚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寂静。
天蒙蒙亮,艾丽莎和泽天被从浅眠中吵醒。两人一直保持假寐,直到警报解除才安心入眠。
一片鬼哭狼嚎。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尖叫,还有一些人在极度的恐惧中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其余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声音颤抖地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是惊恐万状,艾丽莎和泽天是最晚起床的。
十具尸体,整齐地码放在玫瑰大道旁。
每具尸体被摆成下拜的姿势。双腿蜷曲,双膝着地,屁股坐在脚跟上,匍匐的身体胸腹紧贴大腿。手臂的姿势则稍微有些区别。有的人的双臂被拉直向前伸,双手触地,有的这屈肘贴在身侧,也是手心向下,只是放在脸的位置,如果换做活人下拜,手会垫在地面与头脸之间。
所有的尸体,都没有头。
原本应该垫在脸与地面之间的双手洒满干涸的鲜血,看上去就像染料一般不真实。
“是人类觐见魔族时的下拜姿势。”泽天轻轻地在艾丽莎耳边说道。
艾丽莎颔首。看来这一次,他们遇上麻烦了。
不是她和泽天,是移民队和保护移民的护卫队。
陆续有人认出死者中有自己的亲友,哭声凄惨无比。但却没有几个人上前去认领尸体。大部分人明知自己的亲人死了却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尸体,窝在人堆里泣不成声。
魔族来了。无论是谁只要稍微一露头,下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
“泽天你看,”艾丽莎轻声说,“一共死了十个人,全是护卫队暂时编队的。有两个不是守夜警哨。”
泽天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我的命还真差点儿被人用三十银币买走。”
“出发!出发!”
几名护卫队员沿着队伍骑行,挥动鞭子抽打在人群上,用长枪柄戳捅还呆滞在惊恐中的难民。
“快点儿上路,你们这群懒鬼!”
人群像一群不知所措的绵羊,在鞭子和吆喝声中懵懵懂懂地向前挪动。骑手们在队伍的最后挥动长枪。这次刃部朝前,谁慢了谁身上就会多一道血痕。人们开始小跑。
一些人回过神来,不满地大叫:“喂!等一等!难道就把尸体扔在那儿!”
“求求您了,为我们的亲人/朋友收尸吧。”
“我呸!”一个骑手啐在一名老妇的脸上,后者正伸出颤巍巍的手请求他埋葬自己的儿子,“你以为你是谁,敢劳动我们的大驾替你埋人。不怕死的,自己挖坑把你儿子拖进去埋了!”
老妇剩余的儿子们为她擦干净脸,默默地带她离开。
十具尸体依然在那里下拜,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逐渐明亮的天空下,苍蝇开始聚集。
没走出多远,队伍再一次停了。前方的吵闹声传到了队尾。一个人捅了捅前边的人:“喂,朋友,发生了什么?”
后者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好像是护卫队的队长要被他们征集去的那些人收尸。”
“这群混蛋。”第一个人暗骂一声。反正周围也没有护卫队的,“他们收了咱们的钱,却让跟咱们一样都是难民的人去做冤大头。”
“就是!”另一个人同仇敌忾,“沾上了霉运可是要人命的。”
“嗨,净瞎说。”又有一个人插话,“尸体上有血有苍蝇,哪来的霉运。我看那群暂时编队的人不如赶紧去收尸了。不然霉运没沾上,倒是因为惹恼了护卫队倒霉。”
“你懂什么!”第一个发话的人说,“谁敢去收尸啊。你看摆成的那个样子,那明明就是……万一惹恼了魔族,咱们可谁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喂朋友,这话不能乱说!”插话的那个赶紧把那人的嘴捂上,“魔族已经被消灭了。谁要是再宣扬魔族的能耐,可是要被判叛国的!”
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诺诺称是。几个人赶快散开,好像什么话都没说过。
艾丽莎和泽天把这些人的交谈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就算官方舆论管制再严,人心底的恐惧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很快,前面闹得越来越厉害,见那情势护卫队好像还动了刀。但这不但没有把移民们唬住,反而让他们更加激愤。终于有人高喊:“我们不走了!”
“对,我们不走了!”
“有魔族在前面等着杀我,我才不过去!”
“我们要回去!”
“收了我们的钱,却保护不了我们。还想让我们往前走?不干了!”
很快,整个移民队好像落了火星的干草堆,全都闹腾了起来。连队尾的那些不被正常移民待见的难民们也随大流地叫嚷着要回去。他们在原来的地方都是些小偷乞丐,回去后根本没有活路,就算这样他们也不愿意面对魔族。
有人吼了一嗓子“天黑前跑回维赛里德”,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人们不再理会护卫队的阻拦,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艾丽莎和泽天策马躲开人流,没他们速度快的难民有的甚至被撞倒并踩踏。这速度真让艾丽莎和泽天开了眼界。
他们统共才走了一天,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撒丫子跑啊!
吼了那一嗓子的老兄速度尤其快。
护卫队长轻骑而来,长枪探出,越过无数人的脑袋正中那人的后脊。
枪头撕裂那人的脊背,从胸口贯穿而出。队长夹着枪杆,仅用一只胳膊就将那人挑了起来,扔向奔跑的人群。
周围的人被这一幕吓呆了。刚才护卫队亮出了武器,但也只是吓唬吓唬,谁都不相信身为保护者的他们会真的动手杀人!
有些人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依然再闷头往前跑。护卫队队员们骑马从人群的两侧追了上去。人跑得再猛也没马速度快,很快被护卫队包抄封锁。又砍倒了两个人之后,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护卫队的确只有五十人,还不到移民的八分之一。然而寒光凛凛的刀剑在手,八比一的比例又算什么。
“你们给我听好了。谁敢断我财路,我就断谁生路!”
凶神恶煞的队长沿着队伍边缘骑行,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模样。染血的长枪被他扛在肩膀,粘稠的红色浆液顺着枪杆给他的披风加了颜色。
看到每个移民都被吓住,像一群小鸡仔一样缩着脖子挤作一团,队长很是满意,放缓了语气:“你们放心,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安全。目的地那边儿可是按照人头给我们报酬,就算为了我们自己的腰包不缩水,我们也得好好保护你们是吧!再说了,你们以为东境还会再要你们吗?那里可是王国的中心,人多得是!去南境吧,那里才是你们的活路!”
队长竖起长枪,朗声起誓:“我以天鹰护卫队的名誉起誓,你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肯定能全须全尾地到南。到时领了土地盖了房子,再生一大堆的小崽子。”突然他话锋一转,“至于那些不听话的、找死的,可就别怪我了!”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然后再吓唬一下,天鹰护卫队队长成功镇住了移民们。不过到哪儿都有不怕死的。一名学者模样的老人哆哆嗦嗦地问:“天鹰护卫队神勇无敌,可对方是会异能的魔族,您和您的队员再舍生忘死,恐怕,恐怕……”
队长一个不善的眼神打消了之后的半截话。
见眼前的移民们虽然被他唬住了,但一个个还是一副想回去的样子,队长不耐烦地搔搔下巴,思索了片刻后大度地挥了挥手:“那好吧,我就给你们个选择是走是留的机会。你们当中抽五个人,骑马回维赛里德,问问南境那边儿还肯不肯要你们。”
也就是说,放五个人回去喽?
人们的眼睛都亮了,没过多久整个队伍都为这五个名额吵了起来,动静竟然比刚才吵吵着要回去时还大。队长噙着恶毒的满意,故意扯嗓子喊:“快点儿决定,晚了就算了!还有马匹你们自备!”
这一火上浇油,移民们的争执立即上了一个台阶。谁都不相信这五个人到了维赛里德还会再回来,所以每个人都想抢到这八十分之一的活命机会。很快就有人动起手来。队长和他手下的护卫队员兴致盎然地欣赏那些卑贱的难民们像一群疯狗一样,为了争抢他们扔出的骨头打破头,不过当事态要超出控制时还是会出手制止。不为别的,打死人太多损失的可是他们的金币。
艾丽莎和泽天早早地从马上下来,免得目标太大被人注意,然后躲到一边儿作壁上观。队尾的难民们自知自己基本上没机会,却也忍不住争论起来。南茜在扯着嗓子喊,请求正在打架的七八个人住手,当然根本没用。肖恩拉着她,免得她冲进去。真是混乱得不行。相比之下,艾丽莎和泽天的位置很是不错,非常靠近护卫队的队员,移民们闹得再凶也不敢去强护卫队的马。
然而,就算在队伍边缘,他们到底也被包括在队伍里。
“哎呦!”艾丽莎后脑勺被挨了一下。哪个混蛋砸我!
揉揉就不疼了。艾丽莎回头看去。
一个比她还矮的小孩举着一块有他脑袋大的石头,哆哆嗦嗦地说:“把,把马让给我。我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