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冬日的上海街头,总是弥漫着一种悲伤又寂寞的气息。
无论是走过人潮汹涌的街道,被拥挤的节奏打乱而感到惶恐不安;还是在满是梧桐树和旧洋房的小路上,独自站在锈迹斑斑的门前,让老去的时光填满听觉;又或者坐上一辆公车,车尾的靠窗座位,静静地看夜色下不眠的城市,摇曳的街,绚烂的流光,高大模糊的建筑,嬉笑的路人。
还是觉得寂寞。
在一圈一圈缠绕的时光里,轻轻闭上眼。
仿佛又回到那个南洋小城。大海和晨光,蜂蜜色天空。太安静,静得只剩下海的呼吸,温柔地摩擦着耳膜。我在许多个夜晚,感到身体中充满了海。潮湿的,寂静的,芬芳的。所有奄奄一息都逐渐被包围和抚慰。
那是九月里漫溢的雨水,淋漓不尽,唤醒沉睡的森林。
公车停在十字路口,司机打开电台广播。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陈绮贞在那里轻唱,我有个她,美丽风华。
于是我想起了她。
想起我们相遇时她说,我叫丽莎,就是小野丽莎的那个丽莎。
一句话将名字重复了三次。她笑起来。精致五官,洁白面庞,微卷长发,身姿轻盈得像小鹿。我的耳边顿时也仿佛响起了Bossa Nova的轻快节拍。
你在做什么?她俯下身问我。
桌子上散落着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是花,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姿态。而我总会在每一张照片的背后,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下它们的名字。
扶桑。白兰。海桐。紫薇。红花继木。海芋。马缨丹。
这些你都认得出来?她放下手中的咖啡,坐下来与我分享同一张桌子,认真地翻看我相册里的照片和背面的名字。
我将最后一张宫粉紫荆递给她,微笑说,我父亲是一位园林设计师。
真厉害。她将照片夹进相册,然后低下头去喝了一小口咖啡。我看到她覆盖在白色杯子上的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一枚花朵形状的戒指,纤细的复古款式,非常别致。
我猜想她应该不是海南人。这片时时被阳光亲吻的土地,很少有如此洁白美好的女孩子。我将相册塞进包包,抬起头对她说,我叫花柒。丽莎,你从哪里来?
上海。她略微挑了下嘴角。
是一个人来旅行吗?
不。丽莎的目光望向窗外,墨色的眼眸里有一面海,涌动着缀满星辰的波光,还有旁人不易察觉的碎片——
我,是来寻找泰戈尔诗中的大海。
我们就这样相遇。亲爱的丽莎。
那家咖啡店就开在我的大学旁边。你爱上那里用无数圆形珠片串成的帘子,深深浅浅的蓝,在阳光和轻风下微微荡漾,涌动着海水一样柔和而温暖的韵律。走近了,又像是深海下面的鱼群游过时,随着身体轻轻摇摆的鱼鳞,带来某种恍惚温暖的错觉。
于是你走进去,看见我。
那时的我是喜欢收集花朵照片的大一女生,而你是从上海独自来寻找大海的女子。
后来我才知道,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和一个人告别。
当时的我对你的秘密一无所知。
是夜。我坐在颠簸摇晃的公车尾端,看着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
当我决心追随你而来到上海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城市是这样寂寞。因为拥挤,所以愈发寂寞。我突然明白了你脸上常常露出这种表情的原因。
而没有你的城市,对我来说像失去了心脏,令一切奋不顾身都失去意义,上海就这样成了一座空城。
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从包里拿出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抽出里面唯一一张不一样的照片。
主角不再是花。上面只有一名少女。
异常青涩的样子,却穿一袭黑色露背的礼服。照片上是她侧立着身子,回过头来的那个瞬间。被一双温柔的眼睛捕捉,定格,冲洗。
盛装的少女脸上有惶惑的神情,又仿佛是感到羞赧,略带拘谨地微微弓着身子,背上有清晰的蝴蝶骨呼之欲出。礼服下身体的曲线是只属于少女的纯真,蔓延出一气呵成的柔和。如此初生的,美好的,纤尘不染,微耀了眼睛。
让人忍不住掉下泪来。于是你在照片的背面写下的两个字:恋姿。
这个少女是我。
周末的午后,空气慵懒微醺。丽莎和我坐在咖啡店里,她说花柒,这张照片,你要一直留在身边。
然后她挑选一支绿色的笔,笑说,这是写情书的颜色呢。
她写得极认真,一笔一划,一字一泪。
是素净面容上静静流下两行炙热的痛,悄无声息地蜿蜒。她说,花柒,你要永远记得你现在的样子。不可以忘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丽莎的眼泪。我突然懂得,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是一个尚未解开的谜,亦是藏在大海最深处的秘密。
于是我带她离开海口,回到我的故乡,一个叫雨海的小城。
那里有清澈蔚蓝的大海,一到九月天气就会变得多雨,所以几百年前的人们为她取名叫雨海。每一年的九月,淋湿的海面泛着波澜,浪潮涌起退落,耳边久久地回响着雨声,填满空荡荡的心房。
我想,海神一定是悲伤的。
我和丽莎牵着手,坐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大海边轻轻地说话,不愿离去。
她说花柒,你知道泰戈尔吗?他是我喜欢的诗人。我爱他眼中的这个世界,像水晶球一样透明,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中间跳动的心脏。
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秘密。任凭这个世界浑浊不堪,任凭这片天空千疮百孔。
只有大海,是地球的琥珀。
永远纯真。
从车站到咖啡店,步行大约需要3分钟。
我想象丽莎也曾经和我一样,每天走在去咖啡店的路上,嘴里哼着轻快的歌。有擦肩而过的路人回过头来看这个上海女子。精致五官,洁白面庞,微卷长发,身姿轻盈得像小鹿——大街上的漂亮女子似乎都一个模样。
可有谁知道这是你的谎言呢?亲爱的丽莎。
花柒,你说我回上海之后也开一家咖啡店好不好?也要用这么好看的帘子,无论何时都氤氲着咖啡香,店名……就叫“花与泰戈尔”,你说好不好?
依然是弯着眉眼,笑容明媚的样子。
你没有食言。一切就像我们曾经说好的那样。当我站在约定之地,满心期待地推开门,却被告知你去旅行了。
亲爱的丽莎。你永远叫人捉摸不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上海的夜空下仰起脸,就看到射灯的暖色如星光般,投射于咖啡店暗纹的招牌上,而那个金色的名字无比耀眼,亦无时无刻温暖心扉——
“花与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