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的整个7月份我都在深圳,白天躺在床上思索一天的膳食,晚上去大梅沙看五颜六色的花裤衩和游泳圈,下了水,箍在游泳圈里,不敢往深处走,只能和很多光着膀子的壮汉一起靠啤酒肚浮在浅水区,时不时被滑溜溜的腿踹到一堆肥肉里。我感觉每一平米的海水都有人尿过,腥气十足。同一时间,你在网上说你学会游泳了,每天在游泳馆徜徉两个钟头,穿比基尼,露出一半胸脯,我想象有很多男人伏在岸边注视你,像围观一头海豚。
我曾经努力学过游泳,被朋友拉到郊区的游泳馆,在一泓绿水里,练习憋气和蹬腿。朋友说你潜下去,能看见不同女孩的白腿,可我呛了一肚子水,只看见一群把头发烫成小卷的妇女同志像鲸鱼在水中沉浮,直到临走时,才有像你一样的女孩半悬水面,我努力潜游过去,试图搭讪,一探头,她身旁杵着位大哥,背后纹了一条青龙。
如同我在诸多需要身体协调的领域表现出的极端无能一样,我花了大力气,还是没能学会游泳。大梅沙附近有家烧烤店卖好吃的红烧乳鸽,配上啤酒,我一口气能吃一盘,在享受这些可怜小肉鸡的时候,我问你:
“是不是已经学会游泳了。”
“So easy.”你说。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回答,我愿意听见你说会了,也愿意听见你说不会,但不想听你语气简单地讲述这件我让无能为力的事,仿佛一山的重石被你轻松举起。
我不想让你学会,就像我不想看见你不断实现内心的想法,我悄悄祈祷,祈祷你诸事不顺,理想困顿,才好让我有机会乘虚而入。
“你在哪学会的?”
“水里。”
“我家旁边的那个游泳馆么?”
“嗯,那人不多。”
“哎,我帮你搞点泳票吧,我认识人,够你游完这个夏天的。”
“谢谢,不用,我爸认识游泳馆的老板。”
我真想揍你爸。
你问,“深圳怎么样。”
“本地人长的难看,塌鼻梁高颧骨,古猿什么样他们就什么样。”在末尾,我怯生生地补,“反正没你好看。”
“我不好看,你好看。”
“我不好看。”
你好看。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戴黑框眼镜,短头发,眼神坚定有力,那时候你处在一生最瘦的阶段,脸上有男人长相,冰棱般严峻。
我酷爱你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含蓄的人在使坏。
那时我处在繁殖的高峰期,每晚都要梦见大船撞上暗礁,发出金属的破坏声,清醒的我很焦躁,渴望一梭子接一梭子地打完子弹,让枪体发烫而空荡。这不是说我的爱情态度不真诚,我在解释那一封封窒息你的短信,午夜打去的电话,如果我可以,我也愿意体面一些,成熟一点,像个成功人士那样循序渐进。
可我是失败的,而且是这一群体中的佼佼者,我失败,并且盼望同情。这是一种病,随处可见的病,和艺术沾边的人群是高发群体,他们面带理想主义,脑子里想的是却是农民式的腰缠万贯和权利式的众人倾倒。当然,事实并不如我们所愿。我只好整日捯饬成颓废相,依靠乞讨别人的同情来谋生。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不喜欢男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我自己。”
我发现面对追求者,无人能够保持平等对话的心态,所有人都会表演一番,做姿态,唱高调,夸夸其谈,理想化自己。这是后来我才发现的真相,在当时,我被你赤诚的心灵感动,在这片土地,我见多蝇营狗苟的油子,一腔学生气的自大狂,道德败坏的老干部,由此感慨你的珍贵。你是个有嗜好的人,有自己的天地,许多女孩为了假装有嗜好,谎称自己是汉子和吃货,可我从未见她们上过男厕所,或是不顾矜持的大口吞咽。
爱你之始,我活在意义中,你是我的芭比娃娃,我打扮你,塑造你,并为此感到创造的甜蜜,之后我便坠入本能的深渊,这些本能使我狂乱,近乎遗忘所有社会给我的教育,我一刻也忍不了,想即刻去你家楼下堵截你,杀害你。
人,和所有生物相同,靠本能生存,区别是人类给本能赋予意义,房子是意义,五十万的SUV是意义,宽的髋骨,低沉的嗓音,丰盛的毛发,全部都是意义。我在爱你而不可得的状态中,意义塌陷,被本能不断地冲撞,像个史前人类,时刻准备着向你发动进攻,扑到你,把你当做介质,一代代的重复体内原始的生命信息。
我问你:
“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有个****。”
“还有呢?”
“挺有魅力的。”
“那还不考虑一下我。”
你翻起白眼。
你是部族最有魅力的女人,善于风情万种,撩拨别人,可最后的归宿是作为战利品献给最善战的勇士。你说你喜欢你自己,可却无可挽回地爱上了一个运动员,省足球队的前锋,一米七八的个头,跑动时有完美的运动轨迹,在本地报纸上,大家称呼他河南鲁尼。
第一次你作为记者采访他,照片上你身穿队服,高举他的签名,第二次你们同时出现在镜头里,手牵手,像对永恒的情侣,第三次,你在网上对他撒娇。
带他回家一次真不容易,整个小区的人都堵在楼道,那个,某某,大家说你长得像电影明星一样帅,得意吧你。
得意吧你。
在一部我忘记名字的电影里,男主角和女主角一夜之欢后,得知对方的前男友是名橄榄球运动员,便疲软下来,女主角疑问原因,男主角抠着被单说,他是不是比我的大。
我画画的画室和你家一街之隔,每天我要面对一尊尊石制的骸骨,枯坐上数十小时,我怎么也画不好他们的眼睛,手脚和神情,总是把人处理的麻木,四肢僵硬。我心中有无限的灵感,面对莫迪里阿尼笔下的男女,我认为自己和他心灵相通,我具备成为一个伟大画家的潜质。私底下,我千万次地练习获奖感言,想象自己从巴黎归来,被后继的青年画家们奉为偶像,我有把握比现存的每个画家都要善于和世俗打交道,我会不动声色的讨好他们,我会成名。
我爱画画,更爱当画家,可问题是,每当我下笔时,都感到茫然无助,大平原上荒草不生。
电影立春里,黄四宝考了八年的中央美术学院,最后在火车站醉倒。我同画室的方明明,考了六年,他智商很高,可以去学一门化工,做个研究员,可他坚持画画,我感动他的毅力,但认为他实现念想,还要考上十年,二十年。
对于自己,我是个爱惜羽毛的人,所以从不计算未来。
有女孩纠缠我,你觉得可笑么,我只是随手为她画了幅肖像画,对方便热泪盈眶,像受到世界的瞩目,我把她拖进房间,却不对她施舍一丝一毫的真情,我认为世界为每个人都准备好了落脚之地,我应该在领奖台,而不是娶走王彩玲。
在船头崩坏的一刻,我恨不得呐喊你的名字,仿佛是在雨中,铁轨旁,面向大海的时候那样呐喊。
事情完结后,我捧起对方的脸。
“你真美。”
对方立刻喜极而泣。
我在这个城市的故事演完了,有头有尾,从此不打算再久居这里。2013年是世界末日,这当然是个笑话,或者商业上的噱头,平淡生活里的兴奋剂,犹如上万块的皮箱打折,在这一场无聊的喧嚣之后,我去了重庆。
重庆多雾,晚上我爬上天台抽烟,呼吸雾气散去后的甘洌,想想你的样子,以此阻挡时间割伤我的神经。时间是模糊的东西,你说不清一只鸟起飞和降落的轨迹,只能用一秒,两秒钟来定义。最终,时间会在每个人身上终结,我们都要死,这同样可以解释爱情,我无法阐释发生在身上的反应,那种不可一世的冲动,只能用烂俗于少男少女嘴中的字词来描绘,可它终将衰老,没落下去。
滥饮的时候我还会念叨你的名字,别人好奇,我给他们讲,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他们要求我拿出证据,我打开照片,他们纷纷摇头摆脑。
“她长得太老了,一点也不乖。”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