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Yu,她在贴面礼的时候这样自我介绍到。
YuYu,他努力像她吐出这两个音节时一样节奏自如,音调自然。
他是在朋友的摄影展上认识YuYu的。
YuYu是那场展览的策展人。
那个时候,YuYu的头发并不长,绑得很松散,用一朵很小的山茶花固定在一侧。
他看她不时地把头发拢向一边,发梢戳进墨绿色的高领粗线毛衣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跟她说话。
尽管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
几个星期后,这个共同的朋友生日。
为了见到YuYu,他推掉了姐姐在国家剧院的汇演。
到达朋友家的时候,她正在自助餐桌前认真地挑选着桌上的每一种食物。
她的头发长了一点,低低地垂在肩下,弯腰的时候,遮住了整个侧脸,只露着像猫一样圆圆的小鼻头。
旁边的人拿了又走。
只有她,最终犹豫地只拿了几块茶饼干放在了自己的盘子里。
他走过去跟她行贴面礼。
YuYu,她贴过脸去,小心看着自己手中翘在半空中的盘子说道。
像第一次见他一样,她说Enchanté。
他有点失落,这是一句只在初次见面时才会讲的问候语。
想要提示她说,我们曾经见过,可是很快,他又觉得这句话很不高级。
犹豫着,有朋友远远地招呼YuYu过去。
一整个晚上,他与别人喝酒交谈,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她。
他看她在一群朋友中间,盘着腿陷在松软的沙发上。
有时她的手肘抵着沙发椅背,一手插进松散的头发里。
更多时候,她双手撑着脑袋,双肘杵在膝盖上。
她一直在听,在笑,表情丰富,却很少说话。
她偶尔吃几块饼干和薯片,手中一直握着那个挂有茶包的马克杯。
零点的时候,朋友吹灭了生日蜡烛,他看她站在角落喝了一点酒。
稍稍又停留了一会,她与朋友纷纷亲吻告别。
“要命的亚洲养生作息。”他听到朋友在跟她贴面礼时感叹着。
酒精的作用,两团暖暖的红晕开在她的双颊,她眯着眼睛笑啊笑。
他站在门口的位置,生怕错过与她再次说话的机会。
她轻轻地揽住他的脖子贴面说再见。
他感受着她的温度,细软柔滑的头发从他的胡茬里交叉扫过。
再见啊,再见。
他决定学习中文。
第一节课的时候,他问了老师所有Yu字的写法。
他猜她的名字可能是雨滴也可能是羽毛。
他不确定,就把各种Yu的汉字都比着写下来,贴得到处都是。
他还去中餐馆吃饭。
看到三三五五的中国人都在围着一个锅子煮东西吃,他也点了一锅。
他学那些人把薄片的肉和菜一股脑的丢进去,看冒着泡泡的水平了又翻腾起来。
他坚持用了两根棍的筷子,小心地蘸着花生酱在吃,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想着下一次见到她,一定要跟她说话。
他要用中文跟她说豆腐好吃,他最喜欢吃豆腐。
他常路过她在的画廊,却很难看到她。
唯有一次,圣诞节前,那里有新的展览。
画廊门口,人们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他远远地就看到她了。
她捧着茶杯与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女人交谈。
应该是临时出来的,穿得很单薄,鹅黄套装,酒红色粗高跟。
是个很正式的展吗?
她的妆有点浓,还带了一颗简单造型的宝石胸针。
风吹起她散落的一绺头发,他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
她的头发长长了呢。
朋友再次开轰趴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她。
她没有来,他却一直在等。
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一直在跟旁边的人喝酒,各种酒。
朋友过来的时候,他有点茫,但还有逻辑。
他从学了中文说起,刻意地不经意问起她。
她啊,她有点怪。
信佛,总是像兔子一样在吃草。
要早睡,最讨厌的食物是奶酪。
朋友比他醉的厉害,已经讲不出长句子。
转过头去跟人要卷烟抽,就和身后的朋友聊了起来,仿佛翻了一页新的篇章。
他回到家鞋子也没有换,拖着被酒燃起的沉重身体,坐在电脑前搜索并下载了佛经。
声音文件放去播放器的时候,他吓得清醒了起来。
诵经的音乐与念词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试着放低音量,可还是不得要领地难受。
关了文件,但却又觉得那气氛还在。
酒精让他的肢体沉重。
费力地换了一首自己从前听到就觉得吵的摇滚。
音乐响起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可以接受摇滚的。
鼓点与电吉他敲碎并弹走了所有神秘不可知的恐惧。
他穿着鞋子,歪在沙发里,觉得脑袋很重,身体发烫。
窗户开着一条很小的缝,有风钻进来,像她与他贴面时扫过的头发,细细的,柔柔的。
可是,他却抓不住。
姐夫邀一家人去他们在山上新建的大房子,过圣诞、滑雪。
一家人都很开心,家中的狗也快活地睡不着觉。
大家愉快地吃着烤鸡,开了一瓶又一瓶的红酒。
他坐在欢闹中,只觉得不同花式的餐盘被一批批地换掉。
鱼子酱、鹅肝与烤面包、焗土豆、烤鸡、树桩蛋糕。
无论换去哪里都不会变的程序餐,他实在尝不出特别的味道。
姐姐看出他有心事,静静陪他坐在家人都睡去后的空客厅里。
火炉的火烧得很旺,他们聊着这一年来的工作、生活。
他看着姐姐梳的一丝不乱的头发,想起她总是拢不齐的头发,只是觉得好远。
姐姐问到他的爱情。
他望着壁炉里劈啪作响的火堆说:
“你说,亚洲人也会像我们这样过圣诞节吗?”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他在工作的来往中认识了活泼热情的朱莉小姐。
朱莉很喜欢他,在一次聚会后,主动地吻了他。
他不讨厌朱莉,有时也会觉得她可爱。
他们每周约会,看电影,吃东西,与朋友聚会,也开车去周边的村子野餐。
生活忙了起来,房间里四处的Yu字,因为便利贴的粘性弱飘得到处都是。
有些被朱莉扫进了簸箕,有些,团一团,投去了烟灰缸和纸篓。
他不再去上中文课,也不再刻意经过那个画廊。
佛经的音频文件还放在电脑桌面上,像其他临时拖到桌面的照片文档等,掺杂在一堆混乱里。
直到有天,他在路上碰到了中文班的同学。
中文老师要彻底回中国了,这周六邀请大家去她的家里。
还特别提到了他,希望他也能在。
他挠挠头,站在暖风涌动的晚春里。
周六很快就到了。
朱莉一早回父母家,他睡到下午才起来。
翻遍厨房,架子上只有半盒牛奶,还有一瓶没开封的红酒。
他抓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挠挠有点痒的脖子。
要不,就去老师家吧。
老师开门的时候说,今天我们不行贴面礼,我们握手。
他有点尴尬地空出了右手跟老师握住,脸红着用中文说:“你好”。
老师接过他带的酒用法语说了谢谢。
没有问他后来为什么缺课,只是招呼着他坐下说,我们今天吃火锅。
餐桌上摆着和之前去的那家中餐馆一样的锅子。
还有薄片的肉、蔬菜、一些菌菇,也有豆腐。
班里同学纷纷跟他打招呼。
他们围着餐桌上的锅子不停地问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他摸摸鼻子,觉得有点恍然,四处张望着老师家的摆设。
除去挂在门把手上的红色中国结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
满眼宜家的家具,和想象中的东方差得有点远。
左手边还有一个空位子,是谁还没有到吗?
右手边的同学碰碰他,拿着筷子和他交流使用技巧。
他摆弄着筷子,只是觉得饿。
门铃响了,有人跑去开门。
老师说,她学摄影的朋友到了,今晚来给大家拍照,在坐的都是她在法国带的最后一期学生呢,一定要拍美美的照片留念。
他抬起头来,竟是YuYu。
YuYu穿了一条碎花裙子,头发梳得高高的,挽在头上像一个要开放的花苞。
她摘下挎着的摄影包,刚要与帮她开门的女孩行贴面礼,立即被提示说,今天改成中国式的握手。
她就笑嘻嘻地伸出手一一地握着走过来。
老师说,这次她和YuYu一起回国。
有同学问,你们都不再回来了吗?
老师说,对啊,我们中国见吧。
——你喜欢法国吗?
——我想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你最喜欢法国的什么?
——蓝天,白云。
——好特别的答案。
——你知道,在中国,很难看到这么蓝的天。
——你的Yu是雨滴的雨吗?
——不是哎,但也与天空有关呢。
——羽毛?
——还有宇宙的宇呀。
朱莉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张YuYu做的明信片。
是那天聚会的后来,YuYu拍的他失焦的背影。
明信片贴着中国的邮票,卡着有汉字的邮戳。
他边上楼边数着,YuYu在空白处一共写了23个汉字。
可他只认识“我”、“你”还有那个宇宙的“宇”字。
那一刻他的怀里正抱着买给朱莉的花。
以及一条印染着碎花的裙子。
他想着等下到家要准备的烛光晚餐不禁有点起汗。
是个炎夏,没有空调的房间里,风扇一直转着。
朱莉穿上他送的碎花裙子开心地转着圈坐在他的腿上。
他在恍惚中和她激烈地做爱。
朱莉的发质有些硬,像蓬起来的稻草。
他总觉得YuYu的肤色就是这种看到就能闻到田野香的稻草黄。
他把头埋进朱莉的头发,不知道流下来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不远处的茶几上,明信片被风扇吹得想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