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死了。
他死的时候眼睛还瞪着，死大死大，像要把未来看透似的，可事实上，他连自己死的过程都没看到。
是我亲手阖上了他的眼，最后一次触碰了他左眼旁的那颗痣。
现在，我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了。
这个事实是文森特活着时候告诉我的。
那是深夜的事情了。
他这么对我说道：
“明天过后，恐怕只有我们两个活着的人类了。”
他抿了抿嘴，闪烁其词：
“这个世界恐怕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了。”
我笑他疯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相信世界末日这种鬼话。”
他默不作声，又像在低头沉思。
黑夜像无声的光影手，遮住他的脸，我看不见，只能猜。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很沉。
要是平时，外面的喧闹和阳光早把我吵醒了，可今天却没有。
等到我起来看窗外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大地仿佛久旱般的龟裂；对街的树木一夜之间疯长，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大，有的甚至枝丫环抱住了大楼；眼前的房屋有些像是被人恶作剧用一把大刀切去一角，这儿少了一层，那儿断了一角，斜斜歪歪的，不成模样。
我目睹着这一切，脑中却觉得似乎还有更诡异的事情，只是自己暂时还没反应过来。
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人。
街上没有一个人，整座城市像座死城，安静得连回声都没有。
“现在你相信了吧。”
文森特的声音在我背后幽幽响起。
我本有很多疑惑一股脑问文森特，可万万没想到，还没得到解答，他就死了。
死亡不期而至，和他那句话一样费解。变故先从他的脸开始——他的脸忽然扭曲，变得像是橡皮泥一样软。
文森特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赶忙转过身，去寻找镜子——因为我不喜欢镜子，所以屋子里一面都没有。从我瞪大的眼睛中，他已经料到大事不妙。我看着他的双手摸到自己面孔，旋即留下十个深凹的指印。他向我伸手求助，我一路后退，朝门外大声呼叫，盼着有人过来帮忙。
可是没有人会过来帮忙。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就这样看着文森特的脸不断变形，慢慢有细白胡须伸出来，耳朵变得诡异的尖，肤色不断发白，蔓出斑纹，不一会儿，就毫无生气了。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像是从窒息中缓过来似的，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死了。
桌角装着干电池的闹铃突然响了起来。
下午三点。
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设过闹钟。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来。
闹钟是文森特调的，昨天傍晚时候。
我依稀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当时指着闹钟，兴奋地说：
“明天这时，我们就要见证奇迹了。”
我发了疯似的冲出门，冲外面大喊大叫，努力地想放空身体里每一分力气。
没有回应。
我一屁股瘫倒在地，四周分明还带着熟悉记忆：右手边的钟楼依旧矗立，日夜无休地报时，从不出差错。左手边呢，是一家我们常去的饭店。老板是个瘦小伙，总会爱让文森特去照镜子，笑他有美人痣。
现在那家店门还开着，老板的镜子也在，里面却空无一人。
也许文森特是对的。
世上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那篇世界上最短小说：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我倒反而希望门外真的有敲门声出现。
太阳一天都未曾降临。光线是昏黄的，一整天都这样，目力不及手边之物，辨不出早晨夜晚，整座屋子仿佛油画一般阴郁沉重。
回到屋内，我顺手开了灯，房间没有亮——我才方才反应过来，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什么都没有了，不会有人发电，不会有人供水，更不会有人给我烧菜煮饭，什么都要靠我自己了。
“喵。”
要不是这声猫叫，我几乎忘了它，只见它慢悠悠地踱着步，从暗处走出来。
作为一个室友，文森特几乎完美无暇，唯独爱养猫，我一开始嫌脏，后来一起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文森特对这只猫感情很深，他一直说这只猫就是他自己——喜欢小猫小狗的人似乎都是这种脾性，时间一长，和宠物黏在一起，彼此难舍难分，有些甚至长相都会越来越像，文森特和他的猫就是这样。
垂克——这是文森特给猫取的名字，此刻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缓缓道：
“你的主人出去远行了，今天怕是回不来啦。”
垂克呆了一会儿，咧了咧嘴，像是通了人性，扭转屁股，慢悠悠地走了。
看着垂克背影，我心生怜意：这小东西失去了它的主人，以后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百无聊赖间，我环顾房间四周，甩着手臂，努力想找点事儿做。
忽然间，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目光又迅速转了一圈，想努力看清屋子每个角落。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牙齿在不停上下打颤，两腿发软，像是被人偷去了膝盖，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我想我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是文森特。
他的尸体不见了。
我发了似地穿过客厅，跑到另一个屋子。脑中怀着天真的念头：也许是谁在恶作剧，趁我出去把文森特搬到隔壁卧室了。
我错了。
那儿只有垂克。
这个小家伙竟然躺在文森特的床上看着我。
我的额头和手心，已经布满了汗。
是恐惧。
没想到更糟的还在后面。
唱片机突然在我耳边想起。
是《New Generation》。
歌声此时听来格外渗人。
文森特很喜欢音乐，收集了很多唱片，视它们如宝贝。
我循着声音找到唱片机，歇斯底里地抄起手边东西，把它砸得粉碎。唱片飞了出来，掉在地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仿佛用尽全身气力。
就这么倚着墙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对我来说，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白天黑夜，外面的天永远阴着脸。不出几天，也许我就会连今天是几号周几都记不起来了，像是活在孤岛上的鲁滨逊。
死寂让人清醒，我尝试冷静下来，用大脑的思考来驱赶心中恐惧。
对于这一切的一切，我努力想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文森特怪诞地死去，也许是得了什么病？至于闹钟和唱片，或许他事先知道了什么，做了安排。甚至做个更大胆的假设，这就是他的死因？有人发现他知道了某个秘密，设法害死他，谁知文森特大难不死，在我不注意时候，自己偷偷爬起来逃走了。
那一夜之间消失的那些人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陷入了死结，做了很多假设，却连一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我心念一动，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微翕的亮。电量所剩不多，但打电话是够了。我快速浏览了一遍通讯录，又仔细地翻了一遍，目光最后定在一个叫“西鸢”的名字上。
是我喜欢的女孩的名字。
我短短地犹豫了一下，最后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一手窜成拳头，另一手使劲按下拨号键。
心随着等待应答的“嘟嘟”声上下起伏，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人接还是没有人接，就这么惴惴不安等着，仿佛有一光年那么长。
忽然，“嘟嘟”声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提电话的声音，安静，对面一句话也没说。
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稍许看到一点希望，整个人又稍稍振作了一点：
起码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孤单。
我又鬼使神差地生出一个念头：
拨一下文森特的号码试试看？
我满心希望这通电话能打通，他可以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他没死，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可偏偏事与愿违，电话没有打通。
垂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两爪搭在我的脚上，眼睛盯着我，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只发出喵喵两声。
要是它会说人话就好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想着，又立即狠狠拍了拍自己脑袋：孤独太容易把人逼疯，先前还想几天后自己会如何，现在来看，我撑了几小时就快崩溃了。
我看到垂克，又想起了文森特，随口道：
“文森特，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
屋子中不知道谁突然做了答。
我整个人吓得倏地一下站起来，心脏升到嗓子眼，几欲跃出。
“谁……谁……你……你是谁？”尽管今天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但我敢打包票，这一刻我的恐慌比先前这一天加起来的还要多。屋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可我分明感受到了什么，空气里似乎都带着敌意。
“你看你脚旁边。”
我低下身。
“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垂克！
垂克动着嘴唇，抬起头。
光线很暗，但我看到了他的脸，以及，以及左眼旁边那颗痣！
是的，这次不用猜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恐惧像浪潮，一波波袭来。
我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背后就是墙壁了。我死死贴着墙，试图让自己能够站住。
身体不听使唤。
垂克，不，应该是文森特，慢悠悠地踱着步向我靠近。
“也许对你而言，一切像是一个Trick。”
“这……究竟……”尽管努力克制自己，但我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我昨天就已经告诉你这个事实了，”文森特语调不紧不慢，仿佛这一幕已在他脑中排演了无数遍。“你也看到了，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人类了，我们必须重新适应。”
“其……其……其他人呢？”
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们？他们在这儿。”文森特竟然不知从哪儿叼出一面镜子。
当我看到接下来一幕，我整个人彻底崩溃了。
惊恐，吃惊，不可思议。
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几乎要把大脑放空。
如果有个人向我口述我现在看到的一切，我一定以为他疯了，因为即使我现在亲眼所见，仍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我看到镜子变得柔软可塑，影影绰绰地隆起，弧度越来越大。
最后从镜子里出来一张人脸！光线再暗，我都能清楚地认出她是谁。
是西鸢！
我曾无数次想象她的脸，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看见她，我甚至还能看到她在眨眼。
她是活的！
西鸢那张美丽的脸庞不在镜子里面，而是凸于镜子之上，像是浮雕。
她朱唇微启，而我此刻大脑轰鸣，也分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对我讲话。
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是低电通知。
趁着一丝余光，我看到了丢在地上的唱片，当我看到唱片上的东西时，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被人调包了。
唱片上面有半张脸，上半部分完整无缺，下半部分正在慢慢生长出来。
这张脸虽不常见，却熟到不能再熟。
那是我的脸！
“我”正在进入到唱片里。
我使劲揉了揉眼。
是的，没看错，一切都是真的。
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双脚像是被钉子钉住，就这么在原地呆立不动，直到脚底心传来的一阵剧痛将我拉回。我屈身下摸，发现自己脚腕下面空无一物。
脚掌不见了！
意识开始渐渐变得模糊。我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嗯，正在消失。可以想象再过不久，我就将不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时间变得很长，又似乎很短。我只听到文森特似乎讲了一句话，好像是：
“永别了，我的朋友。”
听不太清。
此时，手机屏幕终于暗了下去，黑暗吞噬了这最后的一点光。
窗外钟楼响了起来。
声音响了十五下，清清楚楚。
这是我最后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