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一天的话,我的朋友少女臧一定会像祥林嫂似的碎碎念道:“我真傻,真的,那一天怎么就上了那条贼船呢。”
那一天,少女臧本来只是携带她老公来我家玩的,因为我告诉她傍晚我爸会带我们去邻近县的某个小村子去看秦腔演出。对此少女臧感到分外好奇,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土生土长,村民自娱自乐的秦腔。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从她跨入我家门的一刻起,她的悲催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18:02分,姑父带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红脸膛汉子来我家了。姑父看起来神态非常镇静,走路姿势也正常,满脸喜悦的红光。但是,他一开口,我就感到不妙——他声调高亢,看到谁都像见了亲人似的,整个人高高兴兴——似乎有点太高兴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出卖了他——已然彻底喝高了。而他带来的这位显然也是和他一个路数的。两个醉醺醺的人喜气洋洋进了餐厅,此时少女臧和她老公正一脸无辜地坐在那里。
红脸膛汉子不由分说冲着少女臧就要敬酒:“来,××(我的名字),叔叔要给女婿敬一杯!”坐在一边的我虚弱地抬起手:“叔叔,我才是××……”红脸汉子目光朦胧地看我一眼,看起来若有所悟的样子,然后又重新转向少女臧:“××,快来让女婿喝一个!”
五分钟后,从来不会喝酒的少女臧她老公,已经三杯白酒下肚,变成了又一个红脸膛汉子,细竹竿似的身体看着有点不稳。我急中生智,横切进三人中间刷存在感,同时装作很着急地说:“哎呀,还要去参加同学会呢,该走了该走了!”一边眼神暗示我妈把红脸叔叔和姑父拦住,连推带拉地把两人领进了书房,安排他俩藏在里面,关掉灯,坐在一片黑暗中大气不敢出一声,一副战争难民的样子。
沉寂了十几分钟,感觉敌人的注意力已经被成功转移,我偷偷溜出去。一眼看到我爸正好在客厅里溜号呢。我揪住他,问:“晚上去听戏的事儿还有戏吗?车还没找好呢。”“有戏,有戏。”我爸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机拨电话,“我问问你哥哥他们谁能开车送我们去。”
电话拨通了,我隐约听到听筒那边一片熟悉的喧哗声,心想——不会那么巧吧!然而真的就有那么巧,简单问几句后,我爸放下电话,一脸“完蛋了”的表情——“都喝大了,你的几个哥哥都在。”
我看看表,18:30分,外面的天已经罩上一层薄暮。
好在,拥有一个大家族的好处就是,你会有葫芦娃那么多的哥哥,当大多数哥哥不靠谱时,还会有那么一两个幸存的靠谱者。在我的数次催促和无望地拨打了一圈电话后,居然被我们挖到了一个还没有喝高,神志清醒的哥哥,而这位哥哥这天正好借了我姐夫的一辆破面包车。
我们合力把红脸叔叔送走,给姑父灌了几碗饺子汤。这下他在椅子里摊成一堆,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清醒了。但是清醒了的姑父开始吵着要找早已跑出去找闺蜜玩的姑姑,打电话威胁要去破坏姑姑他们的聚会。我们感到必须要把这个大吵大闹、衣着得体、一脸知识分子样却喊着:“我要去找你,我现在就要去了哦”的失去理智的中年男子也带走。
于是,19:20分,在比原计划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一行人——我爸、我妈、姑父、少女臧夫妇终于坐上姐夫那辆门会自己弹开的白色破面包车上路了。
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邻县只有四十多公里,20:40左右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村口,但是面前却展开了一条窄窄的小路,没有路灯,两边都是黑黢黢的田野。一帮人这时心情还比较轻松自在,就说:“大概方向对,走走看呗。”破面包晃晃悠悠地开了下去。
左转,右转,一条路的尽头,又一条路的尽头。一路上零零星星地看到小屋,亮着黯淡的灯光,可就是没有听到想象中的锣鼓声。21:15分,我们还在不知具体位置的小路上瞎转悠着,我们开始怀疑演出是否已经结束,或是迷路了。作为本次活动的主导者,带路人,在群众无声的谴责下,我爸坐不住了,跑到路边的小商店去问路。店里的人说:“还有三公里就到啦!”
“三公里”令我们精神为之一振。大家乐呵呵又上路了。左转,右转,一个弯,又一个弯。在感觉开出了至少五公里之后,还是没有戏台的影子。我爸又跳下去问前面一辆黑色的丰田司机。司机似乎很热心的样子,大手一挥,“跟着我走就对了!”
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们跟上丰田,在漆黑的田野上奔驰着。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了,丰田在一排民房中间停下来。有几个看起来喝得醉醺醺的人走出来。少女臧一脸紧张地问我:“不会有什么事吧。”这几个醉醺醺的人听完我们的来意,很高兴的样子,“秦腔,我也爱看,腿子踢得那么高!”一个人比画着。我爸问:“戏台子还有多远?”那个人说:“不远,不远,还有三公里。你们顺着这条路,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就到了。”
……少女臧此时一定已经确信被我们坑了。
在第二次左转的时候,已经是22:20左右了,我们从乡间的小路很神奇地绕到了一个居民小区附近。从前面路的转弯处,哗哗地走出十几个人来。我们内心重燃起希望——也许是看秦腔回来的人呢!
我们顺着这些人来时的方向上了一条小路,远远的,似乎真的听到了吹吹打打的声音,我们兴奋起来——终于靠点谱了!破面包吭吭吭往前猛开了几十米,眼前忽然一片灯火辉煌。一只红木棺材停在路边,旁边是一只为亡灵招魂的纸幡,因为里面点着灯而通体发亮。我们俨然已到了路的尽头,一户人家的门口。吹吹打打的声音来自院子里面,吊唁的人三三两两地出来。
我爸看起来也凌乱了,他腾腾地跑出去拦住一个吊唁的人,问那传说中的秦腔究竟在哪里。那人努努嘴往我们来时的方向,“就前面的那个院子里呢。”
原来我们就多走了三十米。
在历经三小时又十分钟,一次次迷路之后,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传说中的“剧院”——其实就是一个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平米,旧旧的好像老年活动中心的地方。场内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最前面的舞台上,几个穿着戏服的演员正唱着我们听不懂的词儿,麦克风不时发出刺耳的轰鸣,演员的声音被压去了一半。可他们唱得好认真。有点生硬,有点业余,有点笨拙的那种认真。我们看了不到四十分钟,演出就结束了。而少女臧他们明早还要赶七点多的火车。
返程时,我爸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乐队的鼓师,鼓师其实本职是卖凉粉的,爱好这个,到痴迷的程度,不顾第二天还要早起摆摊也要今天来参与一下。他和平常就爱听戏的我爸一拍即合,主动说要给我们带路,还邀请我爸乘他的车。当我爸下车过去,在车前回头看向我们,呲着牙笑时,我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会有人笑成这样啊!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很顺利,不出意外的话,少女臧将和她老公于23:10回到家里洗漱躺平——
而谁又能料到,那个吭哧了三个多小时的小破面包,在这最后的半小时车程终于坚持不住,挂在半路了呢?
我们一行人从车里钻出来,看着前后无人,没有一盏路灯的乡间小路。我看看手机——23:12分。仰头看,天上的星星颗颗分明,仿佛缀在花旦戏服上的珠子似的。熄火的车连最后的发动机声音也不再有,安安静静地停在路中央。两边的白杨树沙沙响。我想,少女臧从此都不会忘记,这一次坑爹的奇幻漂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