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谈话之后,周远泽的活动阵地基本上就由学校画室转移到了上官秋的画廊。那画廊设计得精巧,外面空间安插了不少隔断,最里面朝南临窗的角落特意留出了十几个平米的地方作为一个小画室。里面有张单人床,一把老摇椅,一个画架子,一个仿旧的长书桌,刚好是周远泽理想中的“诗意栖居”。
不过,有了翦墨的参与,诗意栖居更多像“二人世界”。虽说翦博谦尚未回国,家里却有冉锋,翦墨万万不好意思拉周远泽在家里约会的。两个人正愁没地方卿卿我我,上官秋这画廊却成了得天独厚的“花烛洞房”——花烛是不能点的,到处都是易燃物可燃物,不过,两个人的激情足以点燃整个小画室了。汉语实在不够多,无法详尽描述两个人黏在一起时有多依赖多痴狂,就像两块融化在一处的糖,无论如何都分不开。她说:“周远泽,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吧。”他说:“好。”
上官秋和树树都打趣翦墨:“小疯子,你整个人都像是巧克力做的啦!周远泽到底给你施了什么魔法,让你神魂颠倒的?”
“嘿嘿嘿嘿……”一向不淑女的人害羞的样子其实蛮吓人的。
有些甜蜜可以公布于众,有些则只适合个人内部消化。周远泽是最体贴不过的温柔情人,只要倒在他的怀抱里,翦墨就觉睡小阁楼硬板床也是妙不可言。但有时他画出满意的画来,或者跟朋友喝酒喝到开心时,又会变成一个激情似火的小狮子,恨不得把她揉碎撕烂吃干抹净。她被他折腾得腰软腿软,她把他咬得满身“印章”。
每每回想那段甜得发腻的日子,翦墨就越发相信上官秋曾经说过的话:“福泽这东西不能贪多,浅尝辄止,知足常乐。”可惜年轻时学不会节制,也根本不想节制,情到浓时哪肯相信什么“天长地久有时尽”,偏执地认定自己的感情会与别人不同,浓烈和炙热会一直延续下去。
那年临近春节时,翦博谦打电话给翦墨说,离开家一年多了,课程不像去年那么紧,可以回国跟翦墨过个团圆年。翦墨自然是开心,去年和冉锋一起共度的“焰火之夜”虽然浪漫,却总有点孤零零的,这次父亲可以回来跟他们在一起了,失散的“圆满”终于补全了。
翦博谦回国那天,上官秋亲自开了车带翦墨、冉锋和周远泽去接翦博谦。他气色很好,看得出这一趟收获颇丰。上官秋迎上他就娇嗔地说:“老师,您越来越年轻,我却越来越老。”
翦博谦一只手被翦墨拉着,另一只手递过一份礼物给上官秋:“你不老,你还是那么漂亮。”
翦墨并未注意父亲和上官师姐眉目间传递的丝丝缕缕的情愫,只顾拉着久别的老爸问东问西。周远泽帮着拎了行李,笑吟吟尾随其后。
冉锋对上官秋说:“师姐,我来开车吧,你们肯定有更多话跟翦伯伯说,我也趁机享受享受你这‘宝马’。”上官秋笑他鬼精,把车钥匙交给他。
回家的路上,翦博谦提议到外面吃,翦墨说:“上官师姐知道您今天回来,特意一早买了新鲜的菜去咱家,说是要亲自露一手。她差不都要把整个菜市场搬回来了。”
翦博谦笑对上官秋说谢谢,上官秋只是莞尔。
冷清了一年多的家里,因为翦博谦的归来热闹起来。翦墨把武宗岳和蒋伟帆也喊了来,翦博谦兴致勃勃给他们发礼物。翦墨要去厨房给上官秋帮忙,却被她推出来:“不用不用,你去陪你爸爸吧,他住不了几天,过完春节还是要走的。”
翦墨一想也对,就道了声“师姐辛苦”,高高兴兴扎进人堆里,去看翦博谦带回来的各种好吃好玩的——当然,最多的还是他拍的无数照片。
玩了一阵子,上官秋大叫一声“开饭啦”,一伙人蜂拥至餐厅。
知道翦博谦喜欢吃寿司生鱼片,上官秋这顿欢迎他归来的午饭,就亲手做了慢慢一桌子各式各样的寿司和刺身。蒋伟帆大叫着“过瘾”,手都没洗就捏了一个饭团丢进嘴里,大声吵吵着:“好吃好吃,师姐,你不愧在倭寇那边生活了几年,这厨艺学得真地道!”转眼却看到翦墨面沉似水。
“翦公主,你挑食啊?”蒋伟帆夸张地吧唧着嘴。
“我不吃这个。”翦墨的声音不高,上官秋却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翦墨,你不吃日餐的吗?”上官秋正要解下围裙,手停在了半路。
“我吃日餐,但是不吃寿司生鱼片。”她看了一眼上官秋就低下头。“我妈妈做的寿司最好吃了,我只喜欢吃妈妈做的寿司。她去世之后我就再也不吃这个了。”
家里的温度顿时从沸点降至冰点,局面让人尴尬。
翦博谦也有些不安,他从未注意过女儿有这样的禁忌。事实上,除了冉锋,谁都不知道翦墨这个忌讳。他不知道上官秋准备的是这样的饭菜,早知道的话也会提醒她了。
“没事,我给她煮碗面。”冉锋抢着进了厨房。虽然他对烹饪一窍不通,却在陪伴翦墨的日子里学会了煮面、做皮蛋拌豆腐。
“不不,我来。”上官秋很快调整了思绪,一闪而过的忧虑在脸上滑过,很快拦住冉锋说:“臭小子,怎么早不提醒我。今天罚你多吃些饭团!”说着,脸上挤出一个晦涩的笑容,重新系好围裙进了厨房,没出几分钟,打卤面的香味就飘出来。
上官秋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屋子里的武宗岳、蒋伟帆和冉锋都惯是善于打圆场的,刚刚一度冷场的局面很快破冰,蒋伟帆嚷嚷窜到厨房门口:“师姐,打卤面好香啊,也给我来一碗!”冉锋喊着“我也要我也要”,武宗岳说“还有我”,餐厅里混合着饭菜香和几个饿鬼投胎的鬼叫声,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气氛。
翦墨不看他们,只低着头呆呆望着一桌子寿司生鱼片想心事,周远泽拉了她的手往房间走。他随手关了门,语气略有薄责:“翦墨,耍孩子脾气也要选个时候。”
“你才耍孩子脾气呢!”翦墨以为他要安慰她,却等来一句责备,心里加倍地委屈。
“师姐一大早就开始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样说话不是把她的一片好心都辜负了吗?”
“我说什么了?我说了实话而已!我想妈妈有错吗?”
“不是不让你想妈妈,你那句话不能换个方式说吗?平心而论,你觉得自己的表现懂事吗?”周远泽的语气有些急。
“我懂不懂事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翦墨气鼓鼓甩了辫子掉头要出去,周远泽一把拉住她,“我就不能说你半点不好?其它的事我不跟你争,但是今天你的表现确实太伤人。你自己想想,师姐对我们怎么样。就算你不想吃这顿饭,是不是应该私下跟她说一声道个歉?”
“放开我!”翦墨被他拉得不耐烦,管不住脾气就吼了一声。
“你们干嘛呢?”翦博谦推门进来,“吃饭时间还不快起洗手,关着房门还吵架?”他从来不严厉训人,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和蔼的,但是不难看出,他的脸色不大好。
周远泽担心翦博谦误会,又担心外面上官秋听见,低低说了声:“没事,老师,我跟翦墨说点私事。”说完又觉得欠妥,在翦墨的父亲面前,他怎么好说“私事”?
翦墨白了周远泽一眼,气呼呼没说话。相处这些年,他俩之间第一次在翦博谦的面前闹别扭。翦博谦刚才在门外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话,知道周远泽是好意,翦墨太任性了些,却又知道女儿的心事,不好多劝。
冉锋察觉气氛不对,正要进来,武宗岳先他一步进来拉住翦墨说:“出来吃饭,再不出来你的打卤面都被狐狸大婶密西了,快点快点!”蒋伟帆非常配合地在外面吵吵:“翦墨,你的那碗面还吃不吃啊?不吃都归我了啊!”翦墨顺势借个台阶就答应着“来了来了”,回到死党中间去。翦博谦拍拍周远泽的肩膀,示意他别往心里去。周远泽点点头,他明白,妈妈在翦墨的心中太重要了。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上官秋已经把餐桌彻底改头换面。刚才的那些寿司、生鱼片全部打包收了起来,换上了几个简单的熟食凉菜。她忙前忙后张罗着:“男士们先喝酒吃下酒菜,我这边小炒很快就好!”说是“小炒”,厨房却是一阵煎炒烹炸。
翦墨闷头吃了两根面条,抬头看了一眼周远泽。他不看她,给翦博谦倒了杯啤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跟武宗岳他们几个小小碰个杯,拿她当空气一样。她又低下头挑了两筷子面条,没心思往嘴里送。
冉锋看出她情绪不对,刚才若不是武宗岳拉住他,他可能会跟周远泽翻脸。这会儿看到翦墨还闷闷不乐,只想快点哄她开心,于是他剥了一只她最爱吃的北极虾放到她碗里:“吃啊,要不,我喂你?”她看他一眼,低头看看虾,放下了筷子,起身去厨房,走到上官秋面前轻声说:“师姐,对不起,我刚才……”
“快去吃饭,翦墨!”上官秋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把她推回了餐桌旁。
那次聚会小有波澜,但是很快就平息下去。死党们都护着翦墨,不会责怪她,翦博谦也没有说什么,上官秋更是大度宽容。只有周远泽对她小有不满。倒是翦墨背地里跟他说了半天好话,猴在他怀里挠他下巴,最后才把他逗笑。她答应他不再随便使性子,他答应她不再在人多的场合“教训”她,尤其不在关系到刘云若的问题上跟她较真。
关于母亲的去世,翦墨做不到生动细致地描述,所以即便亲密如周远泽,也只是较为模糊地知道那段过往,太过详细的因果他是不敢去追问的。细腻的他当然看得出,活跃开朗如翦墨,快乐刁蛮如翦墨,即使是在最开心的时候,眼睛里也会闪过一丝缺憾。她说:“妈妈不是信佛的人,最后的结局却被佛家言中:爱别离。”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她流露出凄楚的神情,也是那一瞬间的刺痛,让他几次都忍住了说再见的冲动。她的感情太浓烈了,她的纠缠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他心头那种失去自由的恐惧日益加深,却又恐惧着自己这份恐惧。
翦博谦在家过了农历新年就要动身回日本去。受了翦博谦“在路上”的影响,周远泽的心又升出一对挥舞的翅膀。不过,看着翦墨刚刚洒泪惜别了父亲,他不忍心开口,又闷了几天才对翦墨说,想在毕业前再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远泽,你说过的,不再离开我。”翦墨抓紧他的手,坚决不松开。
“翦墨,我不是离开你,”他耐心解释,“我很怀念在东京的日子,跟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交流,学到很多新鲜的东西。这半年我一直闭门造车,有些烦闷。上官师姐不是也说过吗,我的思路还不够开阔,应该出去多走走,多感受。”
“可是……我不想跟你分开……”翦墨手指在他下巴上画圈,“爸爸要半年之后才会回来,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把脖子上的红线拉起来,翦墨送他的篮球吊坠一直挂在他胸前,红线已经稍稍褪色,“你看,你就在我心上。”
“可是……你还有论文呢,你还要找工作呢?你就不想在家多陪陪父母吗?”翦墨挖空心思想出更多挽留他的理由。
“我尽快回来,好吗?我每天给你打电话。”
“周远泽,你一定要尽快回来。”眼泪打湿他的衣襟,她的手终究是放开了。
临行前她硬塞给他一个新手机,有更高的像素方便拍照,而且信号更强便于联系。他则交给她一张银联卡:“小财迷,这钱是我在东京时打工攒下的。你收好。以后我努力挣更多钱,在山脚下给你买个院子,整个秋天我们都住在那里看枫叶。”
“我不要,远泽,钱你带着,穷家富路,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能不带钱。”她把存折塞回给他,他又塞回来,“听话,你收好。我是男孩子,吃住都好对付,不需要带这个。我去四川、云南看看,那边有艺术家村。我不会饿着冻着的。”
他捧起她的脸。上次给他送行的时候,那张脸还带着点婴儿肥,现在已经瘦成锥子脸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显得越发大,红艳艳的薄唇微张,心里的依恋和不舍呼之欲出。他轻轻吻她:“小财迷,不要再做兼职了,那样太累。等我的画卖了大价钱,都给你。”
“我不要你卖画了,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乖,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我爱你。”
翦墨捏紧那张卡,看着那片风景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山脚下看红叶的四合院,这是他的梦想,她和他共同的梦想。她要先迈出第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里,翦墨开始了自虐般的原始积累。她在学校的课程已然不多,大半时间都在设计院实习。正如武宗岳经常开玩笑时说的,大多数人都关照她,认为她早晚是武院长家的儿媳妇,也就不好意思给她太多工作做,“实习工资”却是不少给的。翦墨并不客气,反正钱又不是武宗岳家的,她乐得接过来,一元一角不放过,通通存到周远泽那个活期账户上。她算计着,发一次工资就表示过了一个月,就说明远泽快回来了。
此外,她抓住一切赚钱的机会做兼职。有设计院这个良好的平台,翦墨结识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房地产公司、建筑公司及设计公司。他们通常会有一些外放的图纸、模型要兼职人员做,工程不大,价格也不算太高,但是翦墨照接不误。她是设计院的“员工”,又有一定的作图经验,那些公司很乐意给她工作,并且大多合作愉快。她把钱一笔一笔存好。虽然这些钱对于梦想中的枫林别墅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但是,目前,她只能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