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高中最牛的地方就是高考从来不提本科升学率多少,只提重点本科升学率有多少。翦墨所在的Q大附中更是如此,它每年包揽全市的文理科前三甲,没有出现过意外。在这样的环境里熏出的学生,只要不是太自甘堕落,高考之后都会有很好的去处。
翦墨和武宗岳底子都好,考试发挥也正常,所以高考成绩都很理想,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双双考入首屈一指的Q大,翦墨选了建筑系,武宗岳则进了管理学院。周远泽的专业课成绩名列前茅,文化课稍稍拖了一下后腿,不过终究有惊无险地考入Q大的美术学院专业学习国画。冉锋脑子灵光,文科试题考得很好,数学和英语虽然差一些,也勉强上了重点本科的线,进了一家不错的大学学金融。让大家跌眼镜的是蒋伟帆,他循着他老爸的路子投身到高深莫测的哲学系,差不多是那帮朋友圈子里挑选专业最冷门的一个。
让翦墨和冉锋兴奋的是,原来K城认识的同学景灏也考到了B市的公安大学。他一拿到录取通知书就给冉锋打了电话。当年在图书馆抢看春宫画的经历太过刺激,翦墨忍不住电话里就追问:“哈哈,景灏,你是不是过来参加扫黄打黑行动啊?”
景灏笑说:“你们两个家伙,一个整天摆弄枪,一个跟男孩子抢禁书,以后就是我扫黄打黑的重点对象!”他只是想不到,若干年后,自己的枪口真的会朝向他们。
这些,回忆起来简单,经历时却难熬。从交上高考最后一张试卷的那天起,大家无一例外地是在煎熬中度过大半个暑假。人人都是想玩不敢玩,想忘又忘不掉,心急火燎地等着分数和录取结果。即便是刚刚开始恋爱的翦墨和周远泽,也被这大山压得不得轻松,约会都约不踏实,深情凝望彼此的时候会冷不丁冒出一句“万一我落榜了怎么办”。直到录取通知书翩然而至,俩人才算是真正肆无忌惮地投入到“考场情场双得意”的完美生活当中。
某一刻,翦墨自己都不敢面对相思成灾的现实。周远泽不是一个爱玩爱闹的人,甚至有点沉闷,两人的约会大多数是图书城的美术专区或者美术馆。他活在自己想象的美好世界里,眼神总像是聚焦在虚无缥缈的远方。但是翦墨就乐意那样闷闷地守着他,他的眼睛总投映出篮球场上一招命中的月光,和那片让她奋不顾身的耀眼的红色狂潮。
开学之后经过又苦又累的军训的“魔鬼考验”,这种依恋更是有增无减。他们在不同学院,课程设置完全不一样,公共选修课都无法碰到一处,只有午饭和晚饭可以一起吃。
每天下课后,翦墨会站在食堂外的银杏树下等周远泽,老远看到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心里都恨恨地骂:该死的周远泽你就不能快点朝我跑过来?但是当她看清了他挂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她就迈开两条长腿朝他奔过去了。
翦墨不再回家吃饭,爱上了学校的食堂。她曾经困惑你一勺我一勺喂饭有什么乐趣可言,可是当周远泽第一次用调羹舀了一勺汤送到她嘴边的时候,她觉得那缺油少盐的寡淡汤水简直是无以伦比的人间美味。从那以后,她就养成了“饭来张口”的习惯,周远泽也乐意效劳,并在此基础上把“不堪”更加升级,固体食物用勺子喂,汤汤水水就直接用嘴含着送到她的嘴里了。那些日子里,“草木”过剩而“花朵”欠缺的Q大建筑系高材生们几乎都窝在宿舍煮泡面不愿意去食堂吃饭了,因为谁都不想见到新来的鲜嫩嫩的小学妹老坐那里跟一个“自高中就在一起”的男朋友交换口水。
有时翦墨很不解,周远泽干嘛说自己不会是个好恋人呢,他对她做到了无微不至的温存体贴。他记得叮嘱她喝热水,禁止她吃垃圾食品或太甜腻的东西。走在校园里,他会帮她背着包抱着图纸再牵住她的手,起风了他就挡在风来的方向,小心翼翼把她护在怀里。建筑系头两年的课程安排非常紧,画图作业又多,翦墨有时要在图书馆忙个通宵,周远泽就在一旁陪着她,并细心准备好她爱吃的八宝粥和奥利奥。
谈了恋爱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去家里——两个家庭都有明文规定,约会时房门必须是开着的。那就只好耗在学校。偏偏学校里很多伯伯叔叔都是翦博谦的好友,自然也是认识翦墨的。偶尔,翦墨正缠着周远泽卿卿我我鬼鬼祟祟,却被老教授们撞个正着,只能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然后拉着周远泽迅速逃窜至某个幽暗所在或者教室的隐蔽角落。带着“偷欢”的刺激和紧张,一对新晋情侣更是难分难舍。
所有美好的爱情都是一样的,牵牵连连,甜甜黏黏,偶尔有些小矛盾,吵吵闹闹之后又更亲热。翦墨和周远泽毫不例外。翦墨自幼被宠,本身又是性格直率的天之骄女,经常会表现得锋芒毕露。周远泽略有薄责劝她稍稍收敛脾气,翦墨的嘴巴就会撅得老高。周远泽就娇宠地拍拍她的脸,不再多说。翦墨则埋怨周远泽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说他像一片挂了霜的枫叶,虽然颜色是红彤彤的,却冷冷冰冰不易亲近。他疑惑问她:“有吗?”她说:“有啊,你总是看着很远的地方,我害怕你会离开我。”他衔住她的嘴唇呢喃:“我们在一起,只羡鸳鸯不羡仙。”
世界突然变得那样小,只容得下彼此的存在。难怪有人说,恋爱和梦,信仰和死,都是上好的麻醉。翦墨庆幸自己同时拥有前面三种。周远泽就是她的梦,她的信仰。她跟他恋爱着,每天活在美妙的梦境中,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唯一让她从梦境中刺痛着醒来的,就是冉锋的眼神。
那个夏天,冉锋基本上是在外面度过的,每天早早地出门,很晚才回家睡觉,尽量不跟翦墨见面,偶尔晚上在家一起吃饭,话也越来越少。翦墨问他在忙些什么,他笑笑说没什么。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去做兼职了,还考了驾照。
报名入学后,冉锋就申请了宿舍搬去学校住。翦博谦留他继续住家里,他只说每天来来回回太耽误时间还是住校更方便些。其实,他的学校离Q大并不远,坐公交车也不过五站地。翦墨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走,谁比他们相识更早,谁能比她更了解他。
她舍不得他,抓住了他正在收拾的背包。他笑笑说:“住在这里我就只能做你弟弟,只有搬出去,我才是冉锋。”她只得松手,然后紧紧攥起拳头。她自认比他幸运,遇到周远泽有了美好的“重生”,而他一直被困在最初的轨道上,即使不再骑单车,他也还是那个敢于为她做任何事的骁勇少年,而她只能留给他一个“弟弟”的称谓。不如放他走。
渐渐地,武宗岳和蒋伟帆也不怎么去翦家玩了,翦博谦约他们去郊外,他们都推脱有事不参与了。好像连丛家琪的电子邮件都少了。翦墨不知道他们又交了哪些新朋友,又有了什么新动向。她除了父亲、周远泽,再无其他。
这种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过了近一个学期,翦墨才惊醒,原来是这场过于沉醉的恋爱变成了一张塑料膜,把她和外界隔开了。不是大家疏远她,而是她不自觉地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给丛家琪写了一封邮件,自责自己“有异性没人性”。
家琪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翦墨,恋爱美就美在沉醉嘛。在年轻时沉溺地爱一场是最壮丽的期许。等我们彻底进入成人世界,被钱物所累,被名利所累,被真真假假的暧昧陷阱所累,怕是再难找到这种醉生梦死的感觉了。”
“洋葱头,恐怕这也是你的‘用无限遗憾成全一小段圆满’理论的一部分吧。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这句话。我相信我能做得更好。我要圆满,要恒久,要长聚不散,不要分离。”
很多年后,家琪把这封电子邮件转发回给翦墨看。翦墨哑然失笑。冉锋的那次离开岂不是最痛的分离,自己如何还说得出圆满的话?这人世之事,不如人意者十之七八,堪称圆满者少之又少,十字头的年纪上却执意要跟自然规律对抗,注定要输个满盘皆空。
大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武宗岳、冉锋、景灏三个人凑钱,盘下了学校外面的一个小酒吧,取名“南枫”。那时翦墨才知道,原来高考结束之后冉锋就开始在那个酒吧打工了,他跟老板的关系很好,知道老板不想干了,就想办法把它盘了下来。
新的“南枫”里,景灏是大股东,出了大部分的钱。他的父亲和当年的冉霄鹏一样,也在K城做古玩生意,而且做得更大,正计划着把生意做到B市来。他一直不赞成儿子读什么公安大学,希望他子承父业做生意,所以对儿子这次投资尝试非常支持。武宗岳是学企业管理的,武庆国就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从小处开始实践。
冉锋的钱主要是冉霄鹏留下的存款和存在他名下的一些“零花钱”。来到B市之后,翦博谦独自供一套新房子还要供翦墨和冉锋读高中,经济压力不小,冉锋曾提出把这笔钱拿出来,翦博谦坚决不收让他自己妥善保管。考上大学之后,冉锋开始自己交学费和住宿费,并且把余下的钱投资到了酒吧上。
酒吧的开张让财迷翦墨欢呼雀跃起来,拿着妈妈留给她的钱迫不及待要“入股”。冉锋笑说:“来给我打工吧,我给你开工资,你虽然傻,还不至于算错帐。”
“你才傻呢。你个东方不败!”她很久没见到他坏坏的笑了,心里是开心的。
“你家周远泽都不来捧个场啊,真真比我蒋夫子还不食人间烟火。”蒋伟帆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呵呵地挑着不是。自从他进了哲学系,冉锋不再喊他“蒋委员长”,而是叫“蒋夫子”,因为他总是摇头晃脑拽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出来。他似很喜欢这个雅号,别人不提,他都会如此自称。
“他最近比较忙。功课多,画图作业也多。”翦墨撒了个善意的小谎。其实蒋夫子猜得很准,跟他们几个“狐朋狗友”比起来,周远泽确实有些落落若失,画画或者想事情的时候常常忘记周边世界的存在,更不愿意轻易涉足酒吧这种“欢场”。
“翦墨,给你个小礼物,”武宗岳掏出一张小卡片塞给她,“看在你记得给哥们儿捧场的份儿上。要是你今天不来,好事就不记着你了。”
“故弄玄虚!”翦墨撅嘴嗔怪了一句,还有什么天大的礼物值得这样卖关子。不过,她接过那张卡看了一眼就兴奋地尖叫:“知我者武宗岳也!”
那是一张本市最好的剑道馆的贵宾卡。受漫画的影响,翦墨一直喜欢日本剑道,曾经无数次提起有机会的话想去剑道馆学习。细心体贴的武宗岳就记下。前些天有人去他家给他爸武庆国送礼,刚巧给了他这么一张卡,他就一直带在身边想着拿给翦墨。
“还是哥们好吧?”武宗岳笑眯眯,“翦墨,你真是‘有异性没人性’啊,有了男朋友都不跟我们玩了。”
“就是就是,翦墨,枉我喊了你几年‘女朋友’,你居然在我过生日的时候跟周远泽好了,实在太让人伤心了。”蒋伟帆又跟着起哄。
“我说,翦墨,你不是属老鼠嘛,胳膊上干嘛拴头猪啊?”景灏逗她。
“不想理你们了。卡还你。”翦墨把卡丢回给武宗岳。
“生气啦?不是吧。一谈恋爱连脾气都变了,这么小家子气。说着玩儿呢你还真生气啊?”武宗岳赶紧道歉。
“你们换个话题,”冉锋吆喝着,“只要我们家翦墨高兴,怎么玩都行。”他抓过那张卡塞回她手里,“要不要我帮你揍他?”他龇牙搞怪看着她,终于把她逗笑。她喜欢有他撑腰。
“呜呼——‘好花堪折直须折’,古人的话总是经典呀!”蒋夫子感慨着,“眼看着身边的美女一个个被人抢走,我只能长叹息以掩涕!”
“狐狸大婶,这都怪你见一个爱一个,眯着一双桃花眼,只顾着看漂亮姑娘,从来不认真去追!”翦墨抓紧机会教育他。
“看漂亮姑娘也有错?那世界上的监狱可真不够用了。”蒋伟帆朝景灏挤挤眼睛,“听我算算啊,丛家琪好看,被武宗岳占先了,后来走了;俞珏好看,被周远泽占先了,也走了;翦墨好看,又被周远泽抢走了,我哭——”
冉锋一把揪住他:“小子,再说我真揍你了啊。”
“饶命饶命饶命!”蒋伟帆高举双手,“我说个跟咱们没关系的总行了吧。上官秋。以前翦伯伯带的那个女研究生,真美啊,也走了。我只悲哀这世上好景不长久,怎么美好的东西总是去得快呢!”
冉锋边笑边骂:“我这儿刚开张,你不说几句吉利话,净在这儿鬼哭狼嚎的,不给你点儿厉害你还真把自己当尼采了!”说着就朝翦墨使个眼色,翦墨心领神会,俩人一边一个就架住蒋伟帆的胳膊玩“喷气式”。翦墨哈哈大笑:“好玩好玩,我好久没欺负人了,蒋委员长,落到我AK47的手里你惨咯!”
蒋伟帆夸张地喊:“救命啊,杀人啦!!武宗岳你个挨千刀的,你眼睁睁看着这些恶人欺负良民,居然袖手旁观,你的良心让冉锋吃啦?”
武宗岳高喊“我来了”,却是帮倒忙,把好几种酒、饮料通通兑到蒋伟帆的酒杯里,然后递给冉锋。冉锋接过就往蒋伟帆的嘴里灌,翦墨哈哈笑着捏住蒋伟帆的鼻子。
景灏手捧一杯扎啤边喝边笑,看着这“单车逃亡”的一对。他们曾经让他羡慕了好几年,他一直盼着自己有生之年也有那样一次出格的壮举。可惜的是,他的青春梦还未圆,他们却已经长大了,稳重了,含蓄了,分开了。所幸,他们依旧笑得肆意张狂,默契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