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一支民间小调,原本甚是粗俗,有什么“白吃白喝,白睡姑娘”之类,后来填上词后成了赞歌,恐怕谁都不知原来竟是这等****小调。想到这儿他不由失笑,因为他又想起了毕炜的事。毕炜在远征失败以前,曾经有百战百胜之名,结果远征楚国失败,旁人便又说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论什么话,重复多了便有人信,天长日久便成了真理,世上事多半如此。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响起了那石琴仙的声音:“郑公子。”他转过身,却见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便立在他身后,他忙向蒋夫人行了一礼道:“蒋夫人,您也出来了。”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正在修改大曲,现在是最吵的时候,郑公子大概有点烦吧?”
郑司楚是因为听程迪文说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才跟了来的,但练习时的声音确实太让人心烦了。被蒋夫人一语道破,郑司楚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蒋夫人见笑了,我于音律实是一知半解。”
蒋夫人笑道:“其实小妇人也觉得练习之时实在太烦。少年时为衣食奔忙,不得不然,现在老了,就好个清静,所以能不听便不听吧。”
郑司楚听她直承自己也觉得练习乐曲时心烦,不由奇道:“蒋夫人现在不爱听曲么?”
蒋夫人道:“乐者好音律,却不好不成曲调之声。其实武人也是一般,百胜之将,神武不杀,如此方可称武者。”
这想必是当初她还是花月春时武人跟她说过的话吧,郑司楚没想到蒋夫人居然会提到这等事。与乐曲相比,他对那个曾向蒋夫人说这席话之人更感兴趣。他道:“蒋夫人,不嫌冒昧的话,请问一下夫人昔年认识哪些有名的武人?”
蒋夫人道:“小妇人在前朝曾是歌姬,认识的也是前朝武人。现在共和国了,似乎不太好说这些吧。”
共和国有禁令,一律不能谈论前朝之事,所以对于覆灭并不是很久的帝国,郑司楚这一辈人几乎已全然不晓。他心头一动,笑道:“此时也并非谈论,不过私下略有涉及罢了。我听得旧帝国有位大帅名谓楚休红,不知蒋夫人可曾见过?”
蒋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人出名之时,小妇人便再不曾见过他。据说他微时也曾与我见过面,不过那时小妇人根本未曾注意。”她笑了笑,这才道:“因为楚帅平生也不好音律,又极少饮宴,因此他根本没来召过我陪宴。”
蒋夫人在当初做歌姬时,原来还要陪宴,这等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隐事。郑司楚不由暗自叹息,如此说来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了。其实他对那位大帅楚休红的生平颇有兴趣,也一直想知道此人结局如何。这个人曾经名满天下,又毫无声息地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蒋夫人虽然与他不熟,至少还听到过这名字,再过些年,大概连这名字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郑司楚道:“那蒋夫人较为熟悉的是哪些武人?”
蒋夫人抬起头道:“帝国先前有龙虎二将,以及武侯最为出名,其中武侯便是天下少有的笛技名手。不过我见的人里,武侯的奏笛只可称为第三,还有……还有前朝的帝君,做太子时就是天下少有的奏笛高手。”
武侯,帝君,太子。这些名词现在已经根本听不到了,一边石琴仙咳嗽了两声,想必觉得蒋夫人说得有点越出边际。蒋夫人也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郑公子,奏笛亦是因人而异,多加练习便有进益。郑公子若有兴,不妨为小妇人吹奏一曲,可好?”
若是平时,郑司楚定然不肯。但此时他对这个老妇有点莫名的好感,他从怀里摸出铁笛笑道:“蒋夫人,那我就献丑了,请不要见笑,我刚学会几段呢。”
他现在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便凑到唇边吹了起来。他吹起来手法远没程迪文纯熟,好在《秋风谣》曲调很简单,他又吹过几遍,总算没有什么纰漏。一曲吹罢,他放下笛子,正想听听蒋夫人有什么话,一眼却见边上的石琴仙眼中有点讥嘲之意,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心知自己真是在献丑了。石琴仙跟随蒋夫人多年,又以“琴仙”为名,多半也是个音律高手,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奏笛之技当真不入他的法眼,便道:“蒋夫人,见笑了。”
蒋夫人笑了笑道:“真不错。不过,郑公子,您大概疏于练习吧?”
蒋夫人说得客气,但郑司楚更觉不好意思,干笑一下道:“以前虽然会一点,可是一直没有多练,也就是最近才练了练。”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也难怪。我只是奇怪,郑公子您的手法甚是生疏,但这曲《国之殇》中却大有英气,小妇人已很多年未曾听得了。”
郑司楚怔了怔,道:“《国之殇》?这曲子是叫《秋风谣》啊。”
蒋夫人也怔了怔,反问道:“是叫《秋风谣》了?”她想了想,笑道:“是了,定然被改了。这曲子犯忌,我都忘了。”
乐曲都会犯忌,郑司楚不由大感诧异,问道:“这曲子有什么不妥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此曲本是帝国军军歌,流传极广,共和后自然不能唱了,所以被改成这个名字。”
原来是军歌啊。郑司楚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吹出来会有如此的杀伐之气。他本以为是自己手法拙劣,没想到其实是这曲子应有之相。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军中,与这支乐曲有点天然契合,所以自然而然地吹奏出本应有的曲风来。这时蒋夫人又道:“郑公子,您对奏笛其实甚有天份,若是有兴趣,常来舍下坐坐,小妇人虽然不擅吹笛,但也有些心得。”
郑司楚听得蒋夫人说自己对吹笛甚有天份,不由大为兴奋,道:“是么?蒋夫人,您说我能超过迪文么?”
蒋夫人怔了怔,又微笑道:“各有因缘。程公子对奏笛一道,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不过郑公子也甚是不俗。假如勤加练习,我想应该不下于程公子。”
虽然蒋夫人说得宛转,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出来,自己在吹笛上实是不可能超过程迪文了。以前他一直有点不服,但蒋夫人都这么说,他总算死了在吹笛上也要超过程迪文的心。他笑道:“多谢蒋夫人青眼有加。若是有空,在下定然前来请教。”术业有专攻,自己虽然在兵法弓马上远远超过程迪文,但程迪文终究有一样本事自己是望尘莫及的,也算公平。
这时石琴仙突然眉头一皱,小声道:“夫人,程公子好像又遇到点麻烦。”他耳力极聪,已听得屋中的合奏又有点不协。蒋夫人也听出来了,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对不住,小妇人又要去听听。”
“蒋夫人请。”
看着石琴仙扶着蒋夫人走回屋中,郑司楚心中只是不住转念着:“原来是军歌,原来那是帝国军的军歌啊。”
这曲子改成《秋风谣》后就只剩下凄楚,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就仿佛宝刀沉埋已久,成了一团锈铁,但一旦磨砺过后,便又锋芒毕露。萧舜华说过,未来只在自己的手中,而郑司楚也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