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陆明夷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本以为以冯德清一个仕人,自己有魏仁图与方若水为援军,自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冯德清的反击竟会如此凌厉。
坐以待毙么?自然不能。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冯德清让彭启南来取代自己的命令应该不假,然而从西靖城赶到王除城,最快也得十来天,除非他能飞,否则二十三号总攻前彭启南应该不能抵达。所以更可能的是让傅雁书来控制住自己。之江军区,与自己和傅雁书齐名的年轻将领霍振武是战死了,但如果让聂长松来接管昌都军,应该也能压得住阵脚。
算起来,这是冯德清对自己最有可能的处置办法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应该怎么办?公然反抗傅雁书么?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合法性,昌都军能不能再听从自己都不一定了。陆明夷很清楚“合法性”这三个字的意义。当初万里云为了控制全军,不惜将中级以上军官统统劫持。现在轮到了自己,难道也去劫持全军军官么?
他摇了摇头。这不现实,而且也只会让全军离心。然而这一次弄巧成拙,却也让陆明夷顿时焦头烂额。他这一生,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地往上爬。现在到了这个位置,他怎么都不愿丢弃。
这一天,他很早就让人将王离秘密请了过来。王离自然不知昌都军即将面临的这一大变动,当听得陆明夷说冯德清可能不愿听从自己的建议时,王离沉默了。但沉默了没一会,他便说,无论如何,一切都听从陆明夷安排。
如果是以前的王离,恐怕会建议铤而走险吧。不过经历了万里云事变后,王离已经多了许多顾虑,甚至太多顾虑了。不过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应该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至少,只要自己还是军区长的时候。
同样的问题摆在夜摩王佐跟前时,夜摩王佐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冯德清既不知兵,又不肯纳谏,那就不配当大统制。夜摩王佐虽然比他族兄夜摩千风沉稳许多,但大概他们夜摩一族向来都有点冲动,因此夜摩王佐虽然读了不少书,说起话来仍然很冲。他这天水军神鬼人三枪仅存的一个,是陆明夷重用才有现在的地位,在夜摩王佐心目中,当然陆明夷这军区长比冯德清这大统制更值得效忠。
这两人的回答都让陆明夷放心。但陆明夷有点担心的,还是沈扬翼。虽然论枪马,沈扬翼应该是君子营三统领中相对而言最差的一个,但在陆明夷心中,沈扬翼的份量却是最重,因为沈扬翼有着不逊色于自己的谋略。君子营三将中,沈扬翼比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更可能是个帅才。当他对沈扬翼说出这番话时,沈扬翼的眼神闪也不闪便道:“一切听从陆将军指示。”
他的眼神没有闪烁,陆明夷的眼神却闪了一下,淡淡道:“沈兄,若大统制要治我以罪,你也能听我指示么?”
这回沈扬翼再不能闪烁其辞了。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是。”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其实沈扬翼已经想了一天一夜。陆明夷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而且一切都是以自己为重。这一点沈扬翼并不很认同,然而他也知道,当今之世,只怕再没有一个人能与陆明夷比肩——除了郑司楚。可是沈扬翼更不认同南方的做法,在他看来,郑司楚不论是能力与人品都值得追随,可是他却造成了如今的南北分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司楚一样有着野心,甚至野心比陆明夷还大。这两个人都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任何人无法改变他们。既然一样,那么和自己一样,更认同北方的陆明夷就更值得追随。
当然,更主要的,是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沈扬翼无法容忍自己到了现在这时候才改弦易辙去投奔已朝不何夕的南方。所以,就算走错了,那也只有走下去。
我虽然能力不如他们,但其实与他们两个也是一样啊。沈扬翼正默默地想着,听得陆明夷道:“那就好。沈兄,事已燃眉,我即刻便要赶往雾云城兵谏。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发。若你不认同我此举,还请明言,我不强求。”
沈扬翼险些要摔倒在地。他没想到陆明夷会说得如此直接,虽然陆明夷说什么“不强求”,但他要带着自己求,便已是强求了。陆明夷要兵谏,那只是一句说辞,真正的用心乃是准备发动兵变,直接解决冯德清。叫上自己,也是要让自己再不能首鼠两端,非得跟着他走而已。虽然沈扬翼已经决定了追随陆明夷走下去,但他心中仍是极其不舒服。
陆明夷的确是个能力远超侪辈,人品也相当不错的人,但他却总是以权术驭人。在陆明夷身上,沈扬翼看到了太多的大统制的影子。虽然沈扬翼对大统制同样视若神明,可是当知道郑家父子逃往五羊城,举旗造反时,他的惋惜还在愤怒之上。郑昭与郑司楚这一文一武两父子,都是不世出的英杰,而这样的英杰最终竟然会背弃大统制,纵然他们有千般不是,也不能说大统制一无错处。想起来,大统制用人也是一味以权术机变,总不能真正做到用人不疑,所以郑氏父子这等才华杰出之士也与他最终不能相容。陆明夷样样都好,但就在这一点上却与大统制相类。如果是旁人还没什么,但沈扬翼本以为找到了一个最值得追随的人,现在的失望实在难以言说。可失望归失望,他仍是深深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
君子营三将,陆明夷最倚重沈扬翼,却也最担心这个人。见他答应了,陆明夷神色依然不变,心里却舒了口气,深深行了一礼道:“沈兄,多谢。”
陆明夷对沈扬翼向来客气,却也没有行过这等大礼。见他行礼,沈扬翼不敢坦然承受,也一躬还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愧莫敢当。”
陆明夷直起身,正色道:“沈兄,明夷此礼,不为我自己,乃是为了这个国家。现在事已紧急,不敢再说什么,但明夷可说,我胸中此心,可昭天日,一切都为了这个国家。”
也许吧。然而,为了一个大义的名份,就可以不择手段么?这话沈扬翼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陆将军,您既然准备兵谏,可曾想过即使成功,万一中央军区认定陆将军为反叛又该如何?西靖城的彭将军和朱将军会怎么想?还有傅将军会有什么反应?”
这三个问题确是陆明夷兵谏后面临的三个最大的难关,而且一个比一个重大。但陆明夷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中央军区不会认为我为反叛。冯德清将魏方两位上将军下狱,已是棋差一着,现在他才是在为中央军区有可能的变乱而担心;第二点么,彭启南和朱震两将军与我份属同僚,纵然冯德清命令他们对我不利,但只消拿下冯德清,这条命令自然马上能够撤销。至于第三点么,”说到这儿,陆明夷顿了顿。傅雁书现在是兵部司代理司长,又是全军主帅,地位还在自己之上,他的反应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他道:“傅将军才华绝世,而且深明大义,不是个会莽撞行事之人。因此只消兵谏成功,将苦衷向傅将军说明,并说明合则两益,分则两败的道理。若之江军与我军公然对抗,首先他将担起叛逆之名,其次,内斗只让南军得军。傅将军权衡之下,为国为民,定会从长计议的。至于已深入南方的戴诚孝一部,保障其粮草供给,让他继续保持攻势,他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从长计议是好听的话,其实就是威胁傅雁书,若不肯听从,便会引发一场北方的内乱,唯一得利的只是南方。这等威逼利诱,以大局为重的傅雁书最终多半会忍让。虽然这一点多少有点一厢情愿,但也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了。兵谏这种事,想要一点险都不冒是不可能的。沈扬翼皱起了眉头不说话,心里不住地转着念头。他也知道魏方两位上将军是陆明夷在雾云城的后台,现在他们两人被冯德清清洗下狱,陆明夷业已失去了强有力的内援,确实只有行险兵谏一途。他抬起头道:“那么,兵谏该如何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