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下去了。青山是还在,但说不怕没柴烧,也得有人愿意让他们砍柴。贺兰如玉做下这事,军中的仆固军也肯定不会可靠。一旦仆固军倒戈,只怕连撤军都办不到。薛庭轩的脸已同死灰一般,缓缓地站起来,向五统制深施一礼道:“五位将军,薛庭轩无能,此罪万死莫辞。”
他站起来已是摇摇欲坠,说完这话,又跌坐回椅子里。北斗扶住他,薛庭轩又摆了摆手,低声道:“撤吧。”
这两个字,几如万钧之重。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梦想,在此际已经彻底破灭了。曹闻道,陈忠,陈星楚,还有那么多五德营士卒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了。
薛庭轩决定撤军的这一刻,在雾云城西门外的西山下,抬着大统制步辇的四个士兵脚底也流来了一股鲜血。
那个老者简直就是个妖魔,如此众多的士兵围攻他一人,谁都觉得马上就能将此人乱刃分尸,可是这老者一步步上前,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辛,可每一步又如此坚实。卫戌在这老者的枪下已死了三十人以上,鲜血溅得老者的棉袄也尽是殷红,最早溅上的血迹都已干结,一片片地往下掉,马上又有新的鲜血泼上去,他的金枪在手中仍是舞动不休,出必伤人。
战意如火,真欲冲霄,所有人都看得胆战心惊,连大统制都看得呆了。他喃喃道:“天下无双之士!”
在过去全盛时的五德营,人才济济,大统制对军团中众多主将全都了若指掌。算起来,小王子虽然是宗室中绝无仅有的翘楚,却是其中最不被他看重的一个。在大统制眼里,小王子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略有勇力的匹夫而已,连将才都谈不上。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又看错了一个人。
小王子纵然不是将才,也是天下无双的勇者。他此时已冲到离大统制只有二十余步之遥,卫戍士兵尽已在他身后,但挡在他身前的,是二十来个结成坚壁阵的金枪班。
二十多杆金枪,排成了四列。坚壁阵被称作有磐石之固,金枪班布成的这坚壁阵,更是坚不可摧,而小王子已觉手中的金枪有点颤抖。他年纪虽然不算很老,到底已不是年轻人了,杀了三十多人,现在身上还没有一个伤口,可力量到底不是无穷无尽。卫戍士兵虽然已被他这一轮猛攻夺去了心魄,可仍是死战不退,就算时不时有人中枪倒地,可一人倒地,另一人便上前。大统制在他们心目中真个有若神明,如果被这刺客冲到大统制身边,这些卫戍也觉得连活下去都没脸了。
小王子又踏上了一步。周锡安见他已冲到近前,喝道:“上!”他的金枪在弃马时便已丢了,现在握的是一把卫戍所用长枪,比惯用的金枪要轻,反倒更加灵活。他一声令下,有五个金枪班便踏上一步,五支长枪一字排开,整齐划一,便如铸在一块坚铁上的五根铁齿。这时正与最早时那六个卫戍挡住小王子时一样,小王子长吸了口气,金枪已拨中当中那金枪班的枪尖。
灵蛇缠腕。只是小王子的力量已经有所衰竭,而金枪班的力量比卫戍大得多,此消彼长,小王子这一枪并不能拨动那金枪班的金枪。那五个金枪班见小王子出枪时,都吓了一跳,也不由得缓了缓,但见小王子拨不动,他们胆气也壮了,心想此人再厉害,终是肉身,五个金枪班齐攻一人,绝无拿不下之理,因此又踏上了一步。这五人步调也一般无二,五支长枪齐齐逼上,再上前一步,便要刺中小王子,他除了退却再无别法。可身后那些卫戍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哪里还退得下去。小王子深吸了口气,左手忽地拔出了腰间的小腰刀。
这把小腰刀只是平时牧人吃饭时割肉所用,不过一拃长,刀身也细细长长,根本伤不了人。但小王子拔出小腰刀,也并不是用来御敌,而是往自己前胸刺去。刀子虽利,到底很短,而且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这一刀刺入,入肉极浅,只是这股疼痛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右臂也不知从哪里涌上了一股力量,金枪猛然一振,已搅住了当中那金枪班的金枪。这金枪班刚才见小王子的金枪拨不动自己的枪,已放下了,没想到对手的力量突然间大了一倍有余,手中枪已在急速翻动,再想握紧,却已来不及,他的金枪已和边上一个金枪班的金枪搅在了一起。枪身本来坚中有韧,虽然不能真和绳索一样缠住,但两柄长枪一旦缠结,哪里还分拆得开,小王子的金枪却如电光般扫过,一刹那,五支金枪又缠在了一起。这一下那五个金枪班都慌了手脚,奋力夺枪,只待扯开,可枪平时根本缠不住,一缠住,枪杆本身的力量也极大,绷紧了,反而越缠越紧,哪里扯得开,小王子却是将身一纵,又和最初一般一跃而起。
在这五个金枪班身后,还有十五六个人,立成了三排,金枪几如密林。小王子飞身跃起,这些金枪班全都惊得呆了。他们的训练,从来没有过敌人从头顶袭来该怎么办这一课,正在茫然,小王子已跃过了头一排金枪班,在一个人肩头一点,又是一飞冲天,人与枪几成一体,便要越过这第二排。金枪班这坚壁阵防御虽强,可人与人都并肩而立,想闪都闪不开,不要说小王子的身形快到如此。
周锡安已急得眼角欲裂。金枪班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若再被他突破,就已来到大统制面前,现在大统制就算想逃都逃不成。他情急之下,手中长枪往地下一撑,人也猛地跃起,长枪已趁势向小王子刺去。这时候两人都在半空中,小王子因为先行跃起,已比周锡安离大统制更近一些,周锡安长枪刺向他背心,小王子已觉背后有厉风袭来,心知出手的是个一等一的好手,却浑若不知,左手又在胸前一拍。他那把小腰刀还插在前胸,本来只是浅浅刺入皮肤,这一拍便有一分许刺进肉里,这阵疼痛让他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也逼了出来,他一个起落,又越过了第三排金枪班。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在在小王子与大统制之间,只隔了一层金枪班了。这几个金枪班现在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头顶一黑,有个还抬头要去看。他一抬头,小王子一脚正踩在他面门上,人借了此力,单手执着金枪,如鹰隼般扑向大统制。
这一式乃是舍身枪。小王子这交牙十二金枪术是向昔年天下第一名将武昭学的,但武昭所传枪术并无此招,这是小王子在无想水阁二十余年,日子渔樵耕读,有空便练习枪术,扑出的几个枪势之一。因为此枪一出,实是同归于尽,再无防守,因此他给郑司楚的枪谱中都没有收进去。
郑司楚是楚帅唯一的血脉,他把一身所学尽都传给郑司楚,却不想他有一天会与人同归于尽。而这一枪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所用,出枪之时,枪头上隐隐有风雷之声,甚至枪尖都似乎因为破开空气还变得发红火烫。
南武,你去死吧!
小王子想着。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枪得手后,肯定也马上会被乱刃分尸,但他已经放下了一切。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安乐王世子,少年英俊,虽然年纪幼小,却很有勇力,在宗室中大为人推许。后来认识了楚帅,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所谓权势,所谓富贵,一切都是无常,唯有仁义之心,才是值得坚守的一切。当他加入五德营,虽然名义上是五德营的最高指挥,但事事听从楚帅安排,甘心做一个副将。那时的战火与厮杀,即使危险万分,心里总是如此坦然。
纵然战死沙场,也是为了守护我所爱的一切。那时小王子只有这样一个目标。只是他所爱的一切都在转瞬间消失,只剩下一身苟活于世,昔年五德营的战友也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在最后关头的不告而别,这许多年来,他无一日不在痛苦与悔恨,此刻,这些痛苦和悔恨尽都化作怒火,直欲吞没步辇上那个人。
去死吧!小王子的眼里,似乎也有烈火喷出。他的身体几乎附在了金枪上,所有的力量都运上了枪身。大统制没想到小王子竟然如此快就突破金枪班的重重包围,眼看金枪越来越近,他的脸也霎时变得死灰一般。
难道,死真的要来了?
大统制想着。他从没想过死,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放弃。当初义父第一次提出“共和”这个概念,他就觉得这确是真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这三句话,就已说明了共和的真谛。只是为了实现共和,他与义父的想法有点不同。义父觉得共和既然是人人平等,就不应该再有上下尊卑之分,但大统制觉得,民心至愚,如果事事完全平等,反而会使自己掣肘。只需为是达成目的,不需拘泥于小节。这些年来他也一直都是身体力行,甚至为了目标,将议府也解散了,只为将权力收归自己掌中,可以更有效率。纵然现在共和国遇到了难题,但他坚信,在自己的努力下,困难迟早都会过去,一切都将重回正轨。
只是,这一切都要成为空谈么?这时大统制想起了与丁亨利的最后一番话。
那时在丁亨利逃走的前夕。大统制很早时就从异人处学得了能控制旁人心神的秘术,本来那异人说还有一种能读懂旁人心思的秘术,但他一直学不会。后来到了五羊城,发现郑昭居然就身怀这两种秘术,而且郑昭对自己极为服膺,他便不再去想另一种,只是在摄心术上痛下苦功。
与郑昭不同,他向谁都没说起此事,甚至,连那异人师傅,当大统制摄心术初成时便将他控制住杀了灭口。对这门秘术,他极有信心,尤其发现身怀两种秘术的郑昭在摄心术上造诣也不如自己之深。但后来听郑昭说起,楚休红同样有摄心术,比他还要深,使得他无法读取对方的心思,他就立下了必杀此人的心思。也正因为这门秘术,任何人想要行刺自己,只消被自己发觉异样,便能及时制止,因此顾清随布下如此严密的计划,最终亦只能功亏一篑。
第一次用这门秘术,是杀掉那异人师傅。第二次,便是好多年后因为自己决定斩杀楚休红,丁亨利向自己下跪求情。当时丁亨利向自己苦苦哀求,死都不肯罢休,最后他只得以摄心术控制住丁亨利,让他同意那块大斩杀。只是毕竟丁亨利是自己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除掉他,大统制还是下不了手。后来的这些年里,大统制一直不让他离开自己太久,每隔一阵便向他施加一次摄心术,让他不再想起与自己的那次争执。只是几年前,因为国事繁忙,自己又因为得知妻子有孕的消息后兴奋过度,结果放松了对丁亨利的控制,结果丁亨利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