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源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大统制的为人,他也算知之甚明了。大统制治国已经那么多年,不惜劳师远征,一定要灭掉西原一个小小的楚都城,在句罗人眼里,不自觉地便想到史上所载的大帝来。大帝武功极盛,但最终也放过句罗一马,而大统制连一个楚都城都不肯放过,特别是句罗上一次请求中原割白蟒山,大统制的回复极其严厉,让他们心有余悸,只怕这事已经惹恼了大统制,将来句罗仍会因此吃苦头。他道:“句罗与中原,实无大仇。不知南方对白蟒山有何处置?”
一听他说到白蟒山,郑司楚便知李继源问到根源上了。白蟒山是句罗人心中隐痛,传说句罗始祖便是起于白蟒山,上古时句罗与中原尚是一体,始祖自此东进,最终在句罗立国。白蟒山对句罗人来说,实是圣山,结果这圣山成了异国,连想去祭祖都不成,实在接受不了。郑司楚道:“我申盟主已有意向,割土虽然不可,但白蟒山可以租借之名,交付句罗。此时我带来的国书中已然写明,大王定能因此做出决断。”
郑司楚带来的国书中,说可以将白蟒山租与句罗。至于租金,依减朝贡一半办理。句罗向中原朝贡,那是从前朝就开始的,虽然中原已经成了共和国,朝贡仍然未断,上回大统制要句罗运送战舰,便是依此例。申士图的国书中说,再造共和一旦胜利,朝贡之例便废除,保留一半作为白蟒山租金。这对于句罗来说,诱惑力也不算小,何况现在大统制已多次要求句罗征发临时朝贡,虽说句罗太平了许久,但几十年前差点被岛夷灭国,元气尚未全复,大统制现在又屡要朝项,句罗人深以为苦。这一点,也是郑司楚对这次谈判成功的另一半信心所在。
李继源顿了顿,笑道:“这些事自有大王斟酌,郑将军,我们还是四处看看吧。不知郑将军能不能饮酒?我句罗有名酿碧波清,不可不尝。”
郑司楚对喝酒其实也很有点兴趣,以前有事没事,总喜欢小酌几杯,但和宣鸣雷发誓说不得胜利,再不喝酒,便笑道:“这个对不住李将军了,眼下我已戒酒,只待将来再来叨扰。”
李继源听他说戒了酒,笑道:“原来如此。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与郑将军畅饮。”他说着,手中鞭梢一指道:“前方便是我属下水师军营,郑将军可否一观我军军容?”
一听得要看军容,郑司楚倒大感兴趣。要和句罗联盟,不管成不成功,知道一下句罗军的战力总没有坏处。他道:“甚好,请李将军引路。”
他们向军营走去,一到营门口,两个守兵见李继源过来,齐齐肃立举枪致意。李继源在马上还了一礼道:“郑将军,我国化外之地,军容不整,见笑了。”
他说是“军容不整”,但郑司楚看去,只见里面营房整整齐齐,当中一个操场上,许多士兵正在出操,模样与五羊城水军营相去无几。五羊水军号称天下之冠,但看起来,句罗水军毫不逊色。他们一进去,有几骑马正在练习骑射,一见他们,有三个军官过来行礼道:“李将军。”
李继源还了一礼道:“这位乃是中原名将郑司楚将军。郑将军,这是在下的几位副手,当先那人复胜西门,表字承束,第二个叫全明焕,最后一个叫申柄薪,倒与贵国申公本家。”
句罗人其实也是中原人后裔,李继源说是本家,倒并非纯属客套。可不过申士图生在五羊城,这申柄薪世居句罗,这本家八杆子都打不着。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三位将军。”
李继源笑道:“久闻贵国五羊城水军有水天三杰之号,我这三位副将也有个小小名号,称为东海三蛟。区区匪号,郑司楚见笑了。”
郑司楚见这西门承束、全明焕和申柄薪三人,精神内聚,十分精干,虽是水军,但骑在马上却十分纯熟,问道:“句罗水军也练骑军么?”
“水军若不能在陆地作战,便如人只剩一足。先父所著兵书中,屡屡强调这一点,因此在下练兵,水陆皆不偏废。”
郑司楚道:“不知李将军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李继源说起父亲,脸上露出得色,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些:“先父上尧下天,不知郑将军可曾听说过?”
郑司楚“啊”了一声,惊道:“李尧天李将军便是令尊?真是失敬了。”
李尧天在句罗的名声,实可称为军中之神,在中原的名声也不小。郑司楚读的那本《兵法心得》中,有好几次提到他,对他推崇备至。特别是他后来知道生父楚休红生前与李尧天交情莫逆,对李尧天这人也更增好感。李继源见他对自己父亲如此推重,更为得意,也有点意外道:“郑将军听说过先父?”
“是。久闻李尧天将军才是天下水军第一名将,当今北军的邓帅,也对他极为心折。”
这话倒不是虚言,在船上他和傅雁容说起句罗之事,傅雁容说父亲就说过,当今水战自己可称第一,但有位故人的水战之才还在自己之上,便是句罗李尧天。可惜李尧天天不假年,征倭遇风失利,战死在倭岛,不然胡继棠也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了。李继源听他说邓沧澜都推许先父,而说起邓沧澜也是尊称,越发对郑司楚高看一线,心想这人虽然和邓沧澜是死敌,却有不掩人善的大度。邓沧澜曾助句罗人抵御倭人入侵,他在句罗名声极大,因此虽然现在句罗人对大统制颇有不满,仍因为邓沧澜在,一直对中原还很恭顺。其实郑司楚向来尊敬邓沧澜,更不要说邓沧澜是傅雁容的义父。
李继源道:“不过,听说邓帅在郑将军手下也吃了个败仗,现在的中原,水战实是郑将军为第一了。”
郑司楚听他又说起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有点不太自在,只是道:“这个实是不实。胜负乃兵家常事,一仗胜负,说明不了如何。”
他们边说边走,离操场已更近了。看到李继源过来,这时在操场边围观的士卒全都举枪致敬,场中有两人正在斗枪,一时也停了下来。李继源高声道:“你们练着,不必停手。”说罢向郑司楚道:“郑将军,您看我军中这些士卒,还有可取之处么?”
句罗的练兵之道也一如中原,平时练枪用的亦是白垩枪。郑司楚见场中两人,一个身上斑斑驳驳,尽是白灰,另一人身上却连一个点都没有,说道:“贵军实是精锐。”
这话当然也是客套。郑司楚自己练骑军时,比这儿更加严厉。想起自己练成的这支骑军现在由石望尘指挥,不知到了什么程度,却一直没能有用武之地,不觉陷入了沉思。李继源不知他想起心事,见他有点不以为然,暗暗有点不满,笑道:“让郑将军见笑了。不知郑将军有无兴趣,也下场练两手,好让我军开开眼?”
他的话里,突然多了几分敌意。郑司楚心头一凛,心知自己走了走神,让他心中不忿,忙笑道:“岂敢。贵军如此精锐,我这点枪马才不值一哂。”
他不客气还好,一客气,连那东海三蛟眼里都有了点敌意,心想你郑司楚名气虽大,但句罗水军在本国称雄,岂是易与,你看不起人,也太狂妄了。一边西门承束插嘴道:“郑将军,军中比试,点到即止,我等久慕将军威名,也想开开眼界。”
郑司楚听他的口气,似是要逼着自己下场,心中更增不安,心想确实走不得神。刚才和李继源还谈得很好,只道给这次谈判打下了扎实的一步,没想到却成了这样。现在比不比都不好,若自己一旦失利,那肯定被他们看不起。只是他对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极有自信,心想纵然你们枪术再高,总有应付之道,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的本事,也好给自己增添点份量,便道:“那也无妨。只是我身上并无软甲,如此奈何?”
李继源见他答应了,心头更恼,忖道:“好,那我就让你这中原水战第一名将出出丑。”郑司楚的名声虽响,但他听到的只是“水战第一”,只道郑司楚是水军将领,心想你不要以为我这支人马乃是水军,枪马便弱了,让你明白一下也好,马上道:“这个容易。来人,给郑将军找一件合身的软甲。”说着,便脱下身上的战袍,他里面却穿着一件漆黑的软甲,伸手便取过一支白垩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