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帅府,马车也停下了,那两千阿史那部兵亦在帅府外扎营。阿史那部习惯了游牧帐居,不惯住在屋子里,营帐把帅府外的院子扎得满满的。薛庭轩这里跳下马,将黑马交给刘奔带进马厩,走到车边道:“忽兰,下车吧,到家了。”
阿史那忽兰从车中走了出来。司徒郁和苑可珍见过忽兰,旁人可没见过,见忽兰姿容秀丽,不由一呆,心想:“胡人中原来也有如此美人。”其实阿史那部的女子向来便以长相美丽著称,只不过五德营里见到的都是胡人军人,看去都是些碧眼红黄头发,满面胡子的汉子,很少有见胡人少女。只见忽兰怀中抱着个孩子,自是薛庭轩的孩子了,齐齐上来见礼。薛庭轩道:“诸位将军,这便是小儿薛帝基。”
薛庭轩的儿子名叫薛帝基?司徒郁听了便是一怔。薛帅给儿子取这名,明摆着是要开国称帝的意思吧?若是在前朝,取这样的名字只怕便是大罪,但楚都城的基业可谓是薛庭轩一手打下来的,他就算马上称帝,也没人会觉得不对。诸人都道:“见过少帅。”只是那少帅薛庭轩在母亲怀中酣睡,连眼睛都没睁开,被人声一吓,一撇嘴,大哭起来。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忽兰,带帝基进去歇息吧。我们楚都城里,可有不少好吃的东西。”
忽兰的衣裙也滚着黑边,神色中有点黯然,自是父亲新丧,她仍在哀痛中。听薛庭轩这么说,她微微一颌首,两个侍女扶着她走了进去。待她一进后院,薛庭轩道:“诸位,我们也进去坐吧。这屋子,都三年没进了。”
他们一进帅府坐下,有人便端上酒水。薛庭轩以前并不算如何好饮,但阿史那部众都酒量过人,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一坐下便喝了一杯,叹道:“马奶酒喝得都腻了,今天才算喝到米酒。来,今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今日不必拘礼,可明白就要拘礼了。司徒郁暗暗想着。楚都城以大帅为尊,但以前一直上下一体,陈忠在日,德高望重,但就算一个小兵,也是和陈忠有说有笑。薛庭轩昔日在楚都城时,有威严而没有架子,现在三年不见,派头却大了许多。司徒郁也坐了下来,喝了口酒,沉声道:“卑职在此恭贺大帅回城。大帅之令,卑职已请五位将军安排,另外城中粮秣也已清点齐备。”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册子,里面是楚都城的家底,各部兵力,器械,以及积聚粮草,无不记得一清二楚。薛庭轩接过来翻了翻,叹道:“还真不少,这三年真难为诸公了,庭轩在此敬大家一杯。”说完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司徒郁还想再说,薛庭轩却已道:“诸公,想必尚不知道,上月阿史那部拔突可汗因暴病,不幸归天,家岳钵略大人悲痛可汗弃世,亦撒手人寰,在此吾等遥敬两位大人一杯,以祝冥福。”说着,将杯中酒又倒满了,举过头顶。司徒郁心头雪亮,心想阿史那拔突和阿史那钵略的死肯定与薛庭轩脱不了干系,不过看样子阿史那部丝毫不曾怀疑他,看来做得干净利落。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一个心腹之患也解决了,总是件好事。他端起杯子道:“祝拔突可汗与钵略大人冥福无限,保佑楚都城。”这里却在想着这两人若是有灵,听得自己这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待众人都举杯致敬,刘斩再忍不住了,问道:“薛帅,现在接任定义可汗的是谁啊?”
他听弟弟说新任大汗也来了,但一直未见,心里有点嘀咕。薛庭轩笑了笑道:“拔突可汗归天后,阿史那部便举族大会,推举新任大汗。本帅承蒙族人不弃,被推举为太师,但毕竟是外人,虽有人提议,本帅还是婉谢,不敢继任。”
司徒郁听他说什么有人推举薛庭轩为定义可汗,知道定是薛庭轩在阿史那部中安排下的人手。不过听得说婉谢,心想薛庭轩再收买人心,纵然已受拔突赐姓,想继任定义可汗还是太过份了点,肯定不会通过,他婉谢只不过故作姿态罢了,便道:“不知最终继位是的何人?”
薛庭轩又是一笑道:“当时,族中右贤王拉尔德大人提出三条,说继位之人首先必须有宗室血脉。”
这一条可以说毫无意外。名义上阿史那部举族一姓,人人都可算是宗室,谁继任大汗都或多或少与阿史那拔突有点血脉相联。董长寿在席中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那薛帅,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新大汗自幼出生阿史那部,不曾离开过族中。”
这一条却有点苛刻了。当初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相争,从军的一大半都离开部族出征,不过阿史那部全族三十万人,从未离族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万。司徒郁听他说第一条,心想薛帅现在入赘阿史那部,勉强亦算是符合第一条,但第二条是完全不符合了,这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看来也是防着薛庭轩窃据大汗之位,那就是薛帅的对头了。不过要在十七八万里扶持一个傀儡,倒也不烦难,关键的只怕是第三条。他也不问,董长寿已接问到:“那第三条又是什么?”
“第三条,拉尔德大人说现在与仆固部已为一体,继任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否则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要有了裂缝了。”
这一条却难。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乃是世仇,争斗多年,就算是族中妇孺,总多少会有亲人伤在仆固部手中,没有血仇的真没几个了。司徒郁隐隐已觉这第三条话中有话,心道:“不对,这拉尔德第三条明明就是为了薛帅而言,他不是薛帅的对头,应该反是薛帅一边的人。”
阿史那部有一太师,二贤王,其中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中原军联系密切,薛庭轩还在楚都城时,便探听出阿史那唆罗被中原收买,这个人多半不会再帮薛庭轩,而薛庭轩下一步也肯定要打击他。有二贤王中另一个阿史那拉尔德相助,阿史那唆罗肯定会上当。
司徒郁心里正在不住转着念头,刘斩已急问道:“薛帅,那到底谁继位了?”
刘斩听刘奔说新可汗也来了,却不曾见到,好奇心几乎要满溢出来。薛庭轩笑道:“这三条,族中大老全都赞同,最后定下的,便是小儿帝基。”
司徒郁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果然,阿史那拉尔德已被薛庭轩买通了。这三条看似与薛庭轩针锋相对,实际上却与薛庭刚生的儿子丝丝入扣。薛帝基生在阿史那部,当然从未离开过阿史那部。何况薛帝基不过是个婴儿,也与仆固部没有血仇,加上薛庭轩入赘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阿史那钵古一直有不臣之心,暗中肯定已买通不少人手,他一死,这些部众肯定会拥戴他的孙子。加上有阿史那拉尔德的帮助,就算阿史那唆罗不肯,也是孤掌难鸣。这条计欲擒故纵,阿史那拉尔德自己多半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九成九就是薛庭轩。薛帝基为定义可汗,其实就是薛庭轩自己为汗,阿史那部的大老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反对薛庭轩,却找不出一条反对阿史那钵古的孙子继位。
薛帅的心计,实在太厉害了!可是司徒郁还是隐隐有点不安。事后阿史那部上下肯定明白这是薛庭按排下的计略,现在敢怒不敢言,将来却实是难说。也怪不得薛帅已决定东征,实际上,他已有了放弃楚都城基业,回归中原之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五德营也没有了退路。要么顺利回去,要么,就前功尽弃,回到当初甫到西原苦苦求生的状态。
司徒郁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是不安,座上诸将却一个个赞不绝口,虽不能明说,可人人暗叹薛帅好计。这一晚,喝到月上中天,方才尽欢而散。
等酒席散去,一个个向薛庭轩告辞,司徒郁正要走,薛庭轩忽道:“司徒先生,你似乎有点心事吧?”
司徒郁站住了。如果廉字营的文士成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和自己一样有点异议,但现在已没有人了。虽然五德营人才济济,却缺乏智将,参谋之才也少。这亦是难怪,行军参谋多是文职,但逃到西原来的多是武将,这些年颠沛流离,虽然给异族胡人设了些学校,教的不过是说中原话,识中原字,像当初帝国的军校是一个都没有,少年军官中亦缺乏干练睿智之才。司徒郁小声道:“薛帅,你想过没有,现在东征,实是太仓促了点。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薛庭轩想了想,才道:“是庄先生带来的。司徒兄,你觉得不对么?”
司徒郁皱起了眉:“北斗?他不是以前身为北部天官,我听说大统制一直想铲除狄复组,怎么他会和狄复组有联系?”
薛庭轩定下此计,在阿史那部时就曾与北斗商议多次。北斗是这一次中原前来联系的牵线之人,有一天北斗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却是狄人,自称是狄复组,乃是中原南方再造共和一边的人,前来向五德营请兵。他不知北斗怎么和狄复组有联系,暗中也问过,北斗说狄复组是他昔年任北部天官时认识,但本来也是仇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了自己兄弟的亲笔密信。北斗的弟弟一直在南北两部的后备组织天星庄任职,直到现在北斗才知道弟弟竟然早与狄复组有联系。他和弟弟两人自幼失怙,后来因为北斗能力更强,成为北部天官,弟弟则未能入选南北星君,只成为天星庄教官。如果北斗还是北部天官,听到了这消息,当即要大义灭亲,去向大统制报告,但现在想法已全然不同,他要打倒的也是大统制,因此一听弟弟竟是狄复组中之人,便与那人细谈。那人说,北斗之弟已然捐躯,北斗听闻这消息,对大统制更增一分仇恨,当听得了这人身负南方再造共和联盟的使命,便将他引见给薛庭轩。
司徒郁听他这么说,眉头仍然紧皱,低声道:“薛帅,你相信他么?若这是大统制的一计又该如何?”
薛庭轩道:“是,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你可知道那使者说什么?他还有第二路使者。”
司徒郁道:“就算是第二路,也仍然不能保证什么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但这人非比寻常。如果真是他,那这事不会有假。”
司徒郁一怔,道:“是什么人?”
薛庭轩道:“我与那人约好在楚都城碰头,正是为了这一次交涉。此人,”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乃是曾经做过国务卿的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