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士图看完了信,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他猛地把信扔在桌上,身子埋进了大椅子里。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子!
这封信是郑司楚写来的。信里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说共和的信念即是以人为尚,不应殃及平民,所以邓帅之女应该及早送还,以示再造共和一方才是真正的共和。这一件事还算说得过去,接下来郑司楚说自愧无能,已不想再投入征战,因此申请退伍,这才让申士图恼怒万分。申士图不怎么知兵,对鼓动民心这方面却是个大高手。郑司楚连番击败北军,在南军中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目前正在准备的南方那支报国宣讲团有一个重头节目便是申公北说的《海上血战》,讲的正是郑司楚所指挥的与邓沧澜海上一战。他有意在军民中树立起“只要有这批年轻年领,南军必定胜利”的信心,而这些举措卓有成效,在再造共和联盟中,包括天水军在内,都以南军拥有以郑司楚为首的这一批年轻战将自豪,只觉南军有这些新鲜血液,生机勃勃,最终的胜利无疑是南方的。现在若郑司楚要退伍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对军心的一个极大的打击?等如在自己脸上抽了个大大的耳光。
他正在恼怒,门外响起来文书的声音:“申公,郑公回来了。”
郑昭回五羊城奔丧,席不睱暖马上就回来了。不过郑司楚发的是军中羽书,比郑昭来得更快。申士图忙站起身,迎到门口道:“郑兄。”
郑昭踏进门来,拱拱手道:“士图兄,我走的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北军尚无异动。”
申士图见郑昭风尘仆仆,第一句话便是问战况,心里的怒气不觉消了许多。郑昭见他脸上尚有怒意,诧道:“有什么不对么?”
“令郎寄来了一封信。他不回来了?”
郑昭听得郑司楚寄来了封信,心中又是一疼。郑司楚看来真的不愿再和自己见面了,连信都不让自己带。他拿过信来看了看,心头便是一震。
他的心真的死了?郑昭与郑司楚已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他外表坚强无比,其实内心却很脆弱。当初他被开革出伍,是平生第一次受打击,当时便有点心灰意冷,不过后来渐渐又振作起来。但这一次,也许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了。他强笑了笑道:“这孩子,也是没经过这等打击吧。劝劝他,会好的。”
申士图见郑昭还笑得出来,心中不禁佩服。白薇去世,对他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妻子去世,女儿终日啼哭的情景。申士图向来自觉是做大事的人,不应沉溺于儿女之情,但当时也曾痛苦过一阵。现在见郑昭刚奔丧回来,说起儿子因为母亲去世而灰心,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人,心道:“成大事者,当有非常之心,郑兄果然比我老辣得多。”在郑昭面前他当然不好显露对郑司楚的恼怒,只是道:“丧母之痛,为人子者自难承受。不过司楚有绝世之才,这等一蹶不振,未免可惜了。郑兄,你也该劝劝他。”
郑昭叹了口气:“我劝他,只怕劝不进。”
“你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劝不进的?郑兄,司楚乃是今世名将,若他不愿征战,实是再造共和的莫大损失,你无论如何都要劝他打消此念。”
郑昭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任谁去劝郑司楚,大概都比自己有效。郑司楚没有杀自己,只怕全然是因为母亲临终时的吩咐。不过,想到郑司楚就此一蹶不振,他心里也甚不好受。想了想,说道:“司楚与宣将军交情莫逆,我看,现在战事既然并不吃紧,是不是放宣将军一个假,让他回五羊城去劝劝?顺便也好让他小夫妻盘桓一阵。”
当初申芷馨决定嫁给宣鸣雷,申士图实是很不乐意。特别是知道宣鸣雷竟是狄人,他更觉不快。只是申芷馨一意已决,而宣鸣雷虽是狄人,对自己却忠心耿耿,而且屡战屡胜,名声已直追郑司楚,他对这女婿亦慢慢看得顺眼了。听郑昭这般说,申士图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好那报国宣讲团组建得也差不多了,就让他们先回五羊城,再一路北上,向民众宣传。若那邓小姐回心转意,也正好让她加入报国宣讲团一同北上。”
回五羊城时,郑昭也见过一面傅雁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见到这少女,他就觉得她与她母亲实在很是相像。虽然可娜夫人退居幕后已久,郑昭却还记得她当初大放异彩的情景。当时正是可娜夫人一举策反了帝国水火两军团,挽狂澜于既倒,使得帝国在转瞬间崩溃。这个少女虽然尚未展露出她的才干,但肯定与可娜夫人如出一辙。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转向再造共和一方的。他道:“士图兄,若邓小姐一定不愿,你准备拿她怎么办?永远扣着么?”
申士图迟疑了一下。邓沧澜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女儿被扣压而就范的。长久扣着傅雁容,说不定反而给北方一个口实,说再造共和一方虚伪,也许会影响民心。他想了想,叹道:“如果邓小姐真的不肯,看样子也只能送她回去了。”
郑昭点了点头:“如此方为上策。士图兄,其实就算她不肯宣扬南武之非,只消送她回北方,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了。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她回去?”
申士图又想了想,说道:“看情形吧。最好的时候,是邓沧澜准备反扑之时。”
这时候确实是良机。在北军准备南攻的前夕,提出把傅雁容送回去,两相对照,民众自然会觉得南方宽厚大度,而北方凶残了。郑昭道:“这样也好……”他还没说完,申士图又道:“郑兄,司楚一定要让他振作起来,退伍我是绝对不批的,你务必要劝他转来。”
郑昭和申士图商议一完,马上就把宣鸣雷召了来,让他护送报国宣讲团回五羊城,另一个任务就是劝郑司楚振作。这时候南北两军都在休整,五羊军固然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天水军则在清穹城立稳脚跟,开始召募流亡,以图再举。同时符敦城里的胡继棠也因为有半座城烧成了白地,亦在加紧修缮,稳定民心,准备长久对峙,同时昌都军恢复元气更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居然难得的平静无波。
七月十三日,宣鸣雷率报国宣讲团回到了五羊城。他一到五羊城,先和申芷馨说了阵体己话,只喝了几口酒,便一同去特别司找郑司楚了。一进特别司,便觉与当初的清静大不相同。因为铸造修理战具的任务很重,申士图征集了不少能工巧匠补充进来,现在特别司里热闹了许多,在大门口便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宣鸣雷坐上如意车沿路而行,不时看到挑着柴火的民工走过,远处则黑烟滚滚,定是铸造工房在开工。他皱了皱眉,向申芷馨道:“芷馨,这地方这么吵了啊?”
申芷馨道:“现在特别司特别忙,当然吵了,不过司楚哥哥住的地方还清静。”
“小师妹呢?也住那边?”
他刚说出口,见申芷馨有点不悦,忙笑道:“芷馨,别喝干醋,小师妹是郑兄定下了的,我有了你就足够了。”
申芷馨撇了撇了嘴,斥道:“你啊,长得老实,却油嘴滑舌,真不知司楚哥哥怎么跟你就这么谈得来。”
他们在车里说着话,却听边上传来一个大嗓门:“你定然是没看准火候!跟你说了,焰色该是白中透青,不能有红火!”
这声音很响,一股子没好看,正是王真川。宣鸣雷见是他,不由看了一眼,王真川却在边上指着一个吏员的鼻子大声斥责,根本没注意到路上的人。他忍不住一笑,低声道:“王真川这回倒是兢兢业业。他琵琶还弹不弹了?”
申芷馨睁大了眼道:“王主簿会弹琵琶?陈司长说他很敬业,从没见过他弹琵琶。”
看来,王真川是一心一意地为南方做事了。宣鸣雷不禁有点感慨,他还记得当初这王真川可是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大统制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不管王真川当初对大统制有多铁杆,当大统制说要把他下狱,王真川当然不能再支持了。
人真的会变。他想着。还有那个一同来的那申公北,当初在北方时四处宣讲,把南方说得一塌糊涂,现在转为南方的报国宣讲团,一路上沿途民众闻迅围观这些有名艺人时,他义正词严地说书,说的尽是大统制的虚伪和残忍了。难道真的只有利益,没有信念可言么?宣鸣雷摇了摇头。现在叔叔的狄复组也已改了章程,不再提狄人复国了,只说复兴,也许也是为了局势使然。不过这样倒是更好,宣鸣雷虽然是狄复组下一代的首领,只是他对狄人复国这件事既无兴趣,也无信心。
狄人和中原人,能够和平相处,就算融合到一起,又有什么不好?他不禁看了看申芷馨。自己本身就是狄人和中原人的混血,现在娶的也是中原人。当申芷馨生下孩子,那就只剩四分之一狄人血统了,还算是狄人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申芷馨在一边见他露出笑容,诧道:“鸣雷,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