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娜夫人这些天一直心情很差,时不时会流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一天,连得知父亲去世也不曾落过一滴泪,但现在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心里就有有如刀绞。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性情却简直就是以自己为模子脱出来的,连相貌都有点相似,如果不说,没人知道她只是义女。可娜夫人没有产育过,对这个义女完全视作亲生,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是东阳城的陷落太过突然,先前郑司楚杀到帅府已经极其意外,更意外的是郑司楚居然没把自己带走。本来可娜夫人觉得危机已经过去,连她都大意了,根本不曾想到后来竟会有这等突变,已经在败北边缘的南军居然能够翻盘,以至于南军冲来时,帅府中人全都措手不及,忙乱中,竟把傅雁容给丢了。
一个年轻女子陷落在乱军中,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娜夫人连想都不敢想。事后邓沧澜也曾派人潜入东阳城探听消息,可是毫无头绪。她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可娜夫人每天都忧心忡忡,好几次午夜梦回,发觉枕畔尽是泪痕。
这一日,已是共和二十四年的五月中。四月初,昌都军的突变使得北军雪上加霜。本来南军夺下东阳城后,人心不稳,立刻发动反攻胜算极大,但由于昌都军的变数,使得短时间里组织不起反攻了。好在南军的东西两条战线也在趁机休整,同样没有能力进攻。东线上,申士图已经行辕北迁到东平城,摆出一副马上要决战的架势,西线的乔员朗都在日夜加修清穹城,同样是一副与胡继棠死战到底的模样。不过,从四月起,共和国倒难得有了短时间的平静。
可娜夫人看了一阵战报,放下卷宗站了起来。这些日子,她随军一直住在秦重岛。这个岛本来没有多少人口,现在却聚集了数万大军,一下子倒热闹了许多。她走出屋子,眺望着外面的夕阳。
屋边,是一丛芦苇。夏日将至,芦苇长得很是茂盛,不时有水鸟飞起,远处则传来水军训练的声音。可娜夫人看了一阵,心里却更是沉重,正待回屋,却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
那是邓沧澜。
邓沧澜见妻子站在门外,远远便叫了一声:“可娜。”
可娜夫人见丈夫跳下马,脸上木无表情。为大将者,喜怒不形于色,邓沧澜这模样她当然见得惯了,只是作为妻子,她隐隐觉得丈夫似乎有点异样。她迎上去道:“沧澜,你回来了。”
邓沧澜将坐骑交给亲兵,过来道:“阿容有消息了。”
邓沧澜说得平静,可娜夫人却如闻惊雷,呆了呆,急道:“她在哪儿?”
“南军中。”
果然是落到了南军手上!不过可娜夫人倒是放下了心。落到南军手上,总比杳无消息好得多。不知为什么,自从见过郑国务卿那个儿子,她觉得有此人在,女儿就不会吃苦。她道:“她怎么样?”
“进去说吧。”
邓沧澜向屋里走去。可娜夫人急着要听消息,忙跟着他进去,走得太急了,在门槛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邓沧澜听得声音,忙扶住她道:“小心点。”
待进了屋,可娜夫人便急道:“阿容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邓沧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事倒没什么事,不过,南军给我下书,要我按兵不动。”
可娜夫人一怔,诧道:“这真是南军发来的正式文书?”
邓沧澜苦笑道:“是正式的,申士图的花押还在上面。”
可娜夫人叹道:“真想不到,他们堕落成这样,郑国务卿难道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虽然邓沧澜没有明说,但可娜夫人哪里会猜不出来,南军发这样的文书,是想以阿容为人质,要邓沧澜不得向南军发动进攻,否则,只怕会对阿容不利。邓沧澜叹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按理,郑国务卿不该是这种人,可申士图本来也不该是这种人。”
虽然郑昭已是大统制明令缉拿的叛首,但邓氏夫妇对他的才干与自律都十分敬佩,因此人后说起他时仍按以前的称呼。而申士图这人,邓沧澜昔年执掌五羊军时也与他多有接触,觉得此人宽厚仁慈,能力超群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即使成为了敌人,也是可尊敬的敌人。可是现在这两人居然会想出拿阿容来当人质来胁迫的主意,实是让他们大感意外。可娜夫人深深一叹,低低道:“沧澜,人都是会变的。”
她说这话时,想到的不仅仅是郑昭和邓沧澜,也包括大统制在内。邓沧澜倒没听出妻子话中的深意,只是道:“是啊。”只是南军这封密信虽然有点下作,却也让他内心极为不安。可娜夫人查颜观色,已知他正拿不定主意,低问道:“沧澜,你决定怎么做?现在不也正是不能出兵的时候么?答应他们也并无不可。”
昌都军的变乱虽然平定了,可善后事项一定很多,近几个月里,定难向南军用兵,因此答应他们其实是顺水推舟,并无不可。邓沧澜道:“现在确实不能用兵,可是……若答应他们,岂不是因私废公?”
可娜夫人没有再说话。她对大统制的性情,比丈夫知道得更深。大统制律己极严,律人更严,邓沧澜目前是共和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若与敌人达成这种密议,实是一项大罪。她道:“那,我便向大统制上书,请他许可吧。”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口气却已有气无力。大统制是不可能答应的,而且这样上书,会让大统制觉得那是自己倚仗着身份,要逼大统制答应,只怕后果更为不堪。邓沧澜叹了口气道:“上书是多此一举,反而添乱,还是一口回绝,再将此事禀明大统制为是。”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可娜夫人眼里不禁又淌下了两行泪水,低低道:“可是……可是阿容她……”
“阿容不会有事的。”
邓沧澜没有再多说。他本想让妻子帮自己拿拿主意,可妻子显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最好的办法也正是如此。他道:“可娜,不用多想了。虽然南军提出这等下作提议,但我想他们还不至于为难阿容一个小姑娘。”
邓沧澜的回书很快有密使送到了申士图案头。当申士图看到这封措词既客气,又严厉,毫无回转余地的书信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回信交给一边的郑昭道:“郑兄,你瞧瞧吧。”
余成功提出这计划时,申士图也曾与郑昭商量过。郑昭说邓沧澜绝不会答应,但也不妨一试。因为这条计策真正的用意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用傅雁容去要挟邓沧澜,而是现在其实北军近期已不可能出兵南犯了,一旦邓沧澜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南军将这封回书公之于众,必定会动摇邓沧澜在大统制心中的地位。可是邓沧澜一口回绝了,南军实是枉作小人。郑昭扫了一眼,也叹道:“看来邓沧澜还是无懈可击啊。”
邓沧澜虽然曾在五羊城外失利了一次,可上回南军攻打东阳,却实是明败实胜,五羊水军遭到了一场重创,现在南军短时间内同样没有实力北上了。如果能让邓沧澜地位动援,无异于给同样处于休整阶段的北军一个重创,这样在南北两军的恢复期间,南军就掌握了主动权。然而此计不售,看来优势也不能这么快就把握住。他道:“士图兄,既然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再打这主意了,还是站稳脚跟,尽快恢复实力为上策。好在乔员朗现在也已经稳下来了,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那位邓小姐拿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