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不要哭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郑司楚扭过头,却见一队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由几个老师带着从纪念堂出来,其中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起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不觉有些尴尬,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微笑着拍拍那孩子的头道:“叔叔是在扫地,被灰迷了眼。”
郑司楚他勉强笑了笑,装着没事的样子道:“是啊,叔叔眼里进了灰。”
那小男孩“啊”了一声,抬头向那女老师道:“舜华老师,你给叔叔吹吹眼吧,我上回眼里进了沙子,你就这样给我吹的。”
小男孩天真的话让郑司楚有些想笑,那女老师也笑了,却没有给郑司楚吹眼,而是摸出一块丝巾递过来道:“先生,你擦一下眼吧,手上也沾了灰,别用手去揉。”
这个女子其实比郑司楚大概还小一些,但举止甚是大方,好像郑司楚也是她的学生一般。郑司楚接过来,见这丝巾极是干净,便拿过来擦了擦眼后还给她道:“谢谢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正要走,那小男孩忽然看见了一边马车上的程迪文,惊叫道:“程叔叔!舜华老师,那不是程叔叔么?”
女子看着车上的程迪文,显然也有些吃惊,似乎要走上前去,但还是没有动。郑司楚道:“小姐,你认识他么?”
“你和他是一块儿来的吧?他怎么了?生病了?”
程迪文吐了一阵,脸色大是不好,现在又在睡觉,神情十分恍惚,真如生了场大病一般。郑司楚道:“不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这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她的鼻翼很薄,皱眉时小巧的鼻子也微微一动,却甚是好看。郑司楚也觉心里有些异样,觉得让她生气实是最为不好之事,忙道:“都怪我,我陪他多喝了两杯,忘了他酒量不好。我叫醒他吧。”
那女子见郑司楚要去叫醒程迪文,急忙伸手按住郑司楚的手臂道:“不要了。”她展颜一笑,轻声道:“没什么。我叫萧舜华,先生你呢?”
舜华?郑司楚蓦地想起程迪文醉中念叨着的这个名字了。程迪文念念不忘的,原来就是这个萧舜华?他打量了一下萧舜华,她也并不是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却生得清雅秀丽,仿佛春日的柳枝梢头那一抹新发的绿意。他淡淡一笑,道:“萧小姐好,我叫郑司楚。”
“郑司楚!”
这回却轮到萧舜华吃了一惊。她指着郑司楚道:“你……你就是那个在朗月省一战中获得二等勋章的郑司楚将军?你……你怎么这么年轻!”
郑司楚苦笑道:“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
萧舜华更吃了一惊:“怎么,难道你升了元帅了?”
共和国有三元帅,五上将,但现在三元帅中大帅丁亨利已然被斩,次帅莫登符早已亡故,只剩下三帅邓沧澜硕果仅存,郑司楚爬得再快,也不可能越过五上将成为元帅。何况郑司楚不过二十来岁,这种年纪成为元帅,那只有说书人的故事里才有可能。郑司楚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现在连军人都不是了。”
萧舜华没再问什么。郑司楚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何况方才他眼里确实有泪水,并不是被灰迷了眼。她道:“程迪文呢?”
郑司楚迟疑了一下,道:“和我一样,也退伍了。”
萧舜华不再说了。她看了看程迪文,喃喃道:“他从小就说想当个将军,看来这愿望也要落空了。”
郑司楚只觉鼻子有些酸。想当个将军,这愿望自己何尝没有?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愿望也已经破灭了吧。萧舜华应该也看出了郑司楚心中所想,却抿嘴一笑道:“郑先生,其实有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什么?”
“有个猎人出去打猎,捕到了一头刚出壳的小鹰。于是他把这小鹰带回家中,和家里的鸡养在一起。”萧舜华的声音轻柔而清脆,忽然笑道:“真是失礼,我这样说,好像把郑先生当成我的学生一样了。”
她的学生就是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吧。郑司楚也笑了:“挺好啊,我想听。”
“这小鹰慢慢地长大了。因为它在生活在鸡群里,就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飞不出院子。开始时大家都一样,都是毛绒绒的,直到有一天,这小鹰发现自己和那些兄弟姊妹太不一样了。它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那些兄弟姊妹只会尖叫着乱窜,而它却听着风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尽管知道这个故事会怎么样,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入迷了。不仅仅是故事,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声音。他道:“后来呢?”
“后来?”她笑了,“后来的事,只要后来才能知道。你只要记住,未来永远都是属于你自己的。”
她挥了挥手,向那辆大车走去。郑司楚也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里,耳朵却仿佛还在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的确,未来永远都属于我自己。
这个年轻女子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线,让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沸腾起来。
……
“毕将军到。”
随着赞礼的传报,大统制府门口的两个卫兵一个立正。尽管毕炜将军最近遭受了一场大败,连一只眼睛都丢了,但第五上将胡继棠也是从断了手腕后才开始领军征战,结果“断腕之猛将”的称号一直传到了倭岛,所以毕炜虽然右眼蒙着眼罩,反倒令这两个卫兵更为尊敬。
只是毕炜心里却没那么好受。
西原一战,共和远征军一败涂地,前后八千人,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四千许,竟有一半丧生在西原大草原上。胜负固然是兵家常事,但作为共和国的名将,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状下迎来这样一个败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虽然事情过去了已有一段日子,大统制对自己也已处分完毕,但这次大统制召见,毕炜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雾云城,本来就是帝国的首都,而大统制府也正是昔日帝君召见朝臣的勤政殿。虽然事隔多年,毕炜却还记得当初自己跟随帝国的文侯第一次上殿谒见帝君的情景。尽管那个帝君是个长年缠绵病榻的人,可是自己在听得帝君说话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权势,威严,这些字眼从此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直到今天。
“毕将军。”
过来招呼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人名叫伍继周,是大统制的文书。他虽然年轻,现在却是大统制下达政令的中间人,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庞大的共和国里的第二号人物——当然他并没有实权,只是一个忠实的传声筒而已。毕炜站起来,拱了拱手道:“伍先生。”
“毕将军,大统制在荷香阁接见将军,请将军随我来。”
伍继周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只是这些笑容好像是黏在他脸上的一样,从这张脸上毕炜根本无从判断大统制此时的喜怒。他只是道:“是。”说得恭恭敬敬,虽然他的年纪多半比伍继周的父亲还大。
让毕炜带来的两个亲兵在勤政殿等候,伍继周领着毕炜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在勤政殿的后院,是大统制读书的地方,布置得十分清雅幽静。到了荷香阁门口,伍继周弯下腰,沉声道:“大统制,毕将军到。”
这一切,岂不与当初的文侯一模一样?不,见到文侯时的压迫感也没有如此沉重。毕炜还没来得及再去比较什么,门里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请毕将军进来吧。”
伍继周轻轻推开门。门推开时,发出了“呀”的一声,显然是门枢里长久没上油了。毕炜听到过一个传言,说大统制有个怪癖,喜欢听门开合时发出的声音,有一次某个新来的内务官员不明就里,给大统制的住处门枢里都加了油,还惹得大统制大为生气,命令把那些油立刻擦去,直到门在开合时仍能发出这种有些刺耳的声音为止。只是毕炜却知道,大统制并不是有喜欢听开门声的怪癖,而是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走进来。
与当时的文侯一样,不过文侯也没有大统制这样挑剔。他想。
毕炜一走进去,伍继周便轻轻关上了门,门发出“呀”的一声,在关上时又发出恰如其份的“喀”一声。大统制的文书并不好当,前一任文书姓田,是个十分有才学的人,也做了十几年文书,但几年前突然在家中服毒自杀,也没留下遗言,此后便是伍继周接任。伍继周年纪虽轻,听说精于史实,下笔也快,大统制大概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不知他能做几年。毕炜几乎有些恶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