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真要功亏一篑么?
邓沧澜想着。在他的计划中,火龙出水足够用到让南军全军覆没,就算尚有漏网,东平水军与北战队也能够让他们片帆不能归航。只是火龙出水意外地提前用完了,虽然冲锋弓队最终守住了阵地,却也陷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而北战队也误了期限。想到这些,邓沧澜心头似有什么小兽在咬着。
从战略上来看,这一战其实北军已经大获全胜,因为他们以少数兵力将五羊军主力死死牵制在之江省,为天水省一战创造了条件,并且给南军造成了远大于自己的损失。何况东阳城即使失去,对整个战局亦无大损。但这一战的意外让邓沧澜的信心亦有点动摇,万一天水省的战事并不如意想中那样顺利,那己方实是弄巧成拙,反而要面临一场大溃败。
真是些好小子。邓沧澜眼角有点湿润。南军这些年轻将领,无一不是难得的将才,本来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仅仅在一年多前自己仍这么想,现在却已成了生死之敌,包括宣鸣雷这个爱徒。他向身边的亲兵喝道:“搬过得胜鼓来,待本帅击鼓助威!”
海战时,本来便是击鼓为号,邓沧澜的旗舰上这面鼓更大,本来是由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负责,现在搬到了邓沧澜面前。邓沧澜拿过鼓槌,重重击下。咚咚的鼓声响起,东平水军也终于完全散开阵形,开始与南军全面决战。
鼓声穿过夜空,陆明夷也听到了。他这四百个冲锋弓队虽然落在下风,已损失了近一半,却仍然死死守定战线,任由南军一波波猛冲,还是不退半步。这时候郑司楚却已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因为后面的追兵已熄灭了弹药库的大火,开始向前迫来,而先前被打散的昌都军也在重整旗鼓,开始向这儿回来。
四面受敌,已临绝境。
他本想用交牙十二金枪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陆明夷格毙,一举冲破敌军火炮阵,可是陆明夷的战力却也出奇的强,自己用尽十二金枪,虽然占了点上风,却还是杀不了他。不过当郑司楚听到了鼓声时,他也有点欣慰。
显然,虽然未能如计划中一般破坏北军的火炮阵地,但他们的火炮终于用完了,已无法支援水军,现在就要看宣鸣雷他们这水天三杰能不能抢渡成功。纵然到了这时候,自己身陷绝境,一条性命已然去掉了半条,但只要咬牙坚持到强渡的陆军到来,仍有一线生机。他厉声喝道:“诸军听令,水军已然成功,全军向码头进发!”
现在已不必再去冲火炮阵地了。与冲锋弓队相斗,虽然已占据了上风,但这时南军也对这一小队强得出奇的骑军有点胆寒,一听郑司楚说水军已经成功,到了码头肯定有接应,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个冲锋,便向东南方冲去。
这时候的陆明夷也不比郑司楚好多少。郑司楚的攻势如雷电霹雳,他从未感受到这等强烈的压迫感。当郑司楚不再恋战,转向东南时,他一瞬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你确是我生平至敌。在陆明夷心目中,以前的薛庭轩和郑司楚这两个至敌以外,添上了这个无名的南军少年将领。想到南军有郑司楚,还有这个年轻将领,自己面临的挑战更让他兴奋。虽然因为用力过度,他现在的双手都有点发颤,但那种凌云豪气在心底如宝刀发硎,越来越明亮。他定了定神,喝道:“追击!”
边上一个军官吓了一跳,道:“总队长,还要追?”
方才他们实是以寡击众,四百冲锋弓队已伤亡了近半,实没有余力再追击了。陆明夷道:“敌人也是强弩之末,马上向米队长传令,全军赶来,伤兵即刻休息,轻伤未伤者,随我追击!”
看着他仍然昂扬的斗志,那些军官无不心折。这个年轻的总队长身上,竟似涵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明明方才与那个枪法极高的敌将恶斗了一场,现在却又浑若无事。他们齐声道:“遵命!”
此时的年景顺率领陆军在登陆舰上等候多时了。
十多艘登陆舰,每艘都乘了四千多人,除了必要的驾船之处,别的地方都立满了人,连举手投足都难。挤满这么多人的船,如果遭到攻击,那将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因为一直得不到前进的信号,年景顺心里也似烦躁得快要着火。
舅舅和自己的这个计划,难道出漏子了?
年景顺不敢多想。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在布置这计划时,年景顺也想过,这会不会是邓沧澜的诱敌之计,其实东阳城里有北军重兵,所谓的主攻天水只是放出的烟雾,他等的便是南军的这一次攻击,因此在发起攻击前,他派出了好几批能干的细作。每一个细作报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那就是北军确实把重兵调往天水省去了。
趁虚而入,攻敌之必救,这是兵法的真谛。攻破东阳城,势必会让那些援军回援,这样天水之围也就不解而解了。在年景顺计划中,得到东阳城尚是第二位,这才是最主要的目标。他向七天将余众,特别和郑司楚都商量过,觉得这确是连消带打的妙计,但和计划的不同,天已将破晓,谈晚同和崔王祥仍然未发出可以安全前进的信号。每等一刻,年景顺的不安就更甚一分,正在快要再无法忍受的时候,空中升起了三个亮点。
一红一黄一白。三个亮点形成一个三角形,直直向中天升起。见此情景,年景顺只觉身上似一下拿开了一块万钧巨石,嘶声叫道:“前进!”
水军终于得手了!这是他们发出的信号,意味着水军终于打开了一条通道。年景顺喊出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沙哑,只怕是心底不知喊了多少遍吧。
他这登陆舰是最前一艘,当靠近东阳城南门时,已见水军已为他们布好了一条屏障。在这条屏障外,东平水军正在猛攻,但现在五羊水军已转攻为守,布成这一字长阵,舷炮尽数发射。如今五羊水军不需要攻过去了,只要迫使东平水军无法靠前就是,他们的舷炮威力虽然和北军的舷炮相去无几,但特别司还是有所改良,射速比北军要高,北军放出七八炮,他们却可以放出十炮。双方炮火交织成一片火网,将夜空都映得亮成一片,如同白昼提早来临。
邓沧澜闭上了眼。到了最后关头,仍是功亏一篑。现在唯一能寄希望的,就是城中守御的陆军能够超水平发挥,保住码头不失。南军若不能成功强渡,那最终胜利仍然属于自己。他重重击了两下鼓,向一边许靖持道:“许中军,北战队还没来么?”
许靖持痛苦地摇了摇头:“刚接到羽书,因为今夜东南风大作,北战队无法以全速前进,估计要晚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虽然一个时辰并不如何长久,可军情瞬息万变,再过一个时辰,这一战胜负已分。此时邓沧澜真想仰天一啸,叹一声“天命有归,非战之罪。”
从战略上来说,这一战已经大胜了,可是大统制能够理解么?特别是当天水省一战若同样不能顺利,以大统制的性情,就算不开罪自己,至少也要将自己撤职。邓沧澜最痛苦的,还是想到了若自己被撤职,那所谋划的全局都将崩坏,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是拼死战下去。
第一艘南军登陆舰靠到了东阳城南岸码头。此时,南军水军担任护航的战舰正不断向码头上开炮,不让码头守军靠近。这码头有数千北军守御,但被舷炮攻击,他们无法前来破坏登陆舰,登陆舰上的南军已在准备下船。
情势一片大好,但宣鸣雷心里却越来越寒。
郑兄,你确实料错了。
他和郑司楚决定不按原计划行事,便是觉得邓帅这一次定是诱敌之计,城中仍有重兵,想要一举消灭五羊水军。但到了现在,宣鸣雷已然明白东阳城确如余成功说过,兵力相对空虚。如果那布防图并不假,那么北军确实是为了主攻天水,只是五羊军几乎全军都集中在之江省。本来宣鸣雷觉得,攻打东阳是攻敌之必救,但现在却已想到,就算攻下了东阳城又如何?不能扩大战果,得到一个大江北岸的据点,仍是孤掌难鸣,就如当初再造共和军大举行动,邓帅发觉自己要孤悬大江以南的东平城一样。
师尊的真正用意,其实就是牵制住五羊军主力,不让我们增援天水啊。
宣鸣雷是邓沧澜的爱徒,他比谁都更早一步窥到了师尊的这个真正用意。到此时他才明白邓帅到底有多可怕,他享有那么多年的“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字实不是白来的。就算这一战最终得到了东阳城,南军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已是得不偿失,而且一旦天水有失,北军卷土重来,南军根本无法守住东阳城。
他正想着,阿国忽道:“大哥,不好了!”
阿国叫得极是惶惑,宣鸣雷一时还不明白,眼中却已看到,从码头靠西北边,有两道火光正贴着水面而来,直取登陆舰。
他们还有那种新武器!
宣鸣雷只觉冷汗一下浸透了衣衫。以装上了如意机的战舰的机动力,想躲开这种新武器也不容易,更不要说机动力不高的登陆舰。
“放救生艇,准备救人!”
宣鸣雷没有做多余的事。在这个距离,登陆舰是不可能躲开的。虽然还不至于一下子粉身碎骨,登陆舰在中炮下沉时也会有一些士兵抢渡上岸,但登陆舰上有好几千人,急迫之下,起码有一半士兵会落水。那些都是陆军,可能不少人都不会水,何况又是这种寒天,自己能做的就是马上放下救生艇,到时能救几人是几人。
年景顺走在最前,他已率领一队人跳上了岸。因为陆军已在抢滩,水军不再向码头发射舷炮,此时北军已向码头冲过来。但年景顺明白,虽然眼下敌众我寡,可自己身后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敌人却只有这几千人,马上就会强弱易位,因此毫无惧色,正在指挥已登岸的士兵布防,层层向里推进,身后忽听得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却见那艘高大的登陆舰已倒向一边,船上尚未登岸的水兵纷纷惊叫,有些在最外侧的立足不定,被挤得摔向江中。摔到江水里的还好一些,摔到码头地上,却都已爬不起来了。